待第二日天光微亮,赤红霄便听从昨晚张副将的交代,摸着晦暗的天色去了训兵场。
来到军营后,赤红霄也知晓了他们的安排。他们这批军士会在后日动身出发去南直隶增援。在动身之前,底下军士的训练一如往常。
张副将如今虽可以不跟教头一样总陪着军士操练,但他信奉好兵需得亲自带的教条。
因而但凡有了空闲,他就要往练兵场去,看看底下军士的操练细节,在视察的同时和他们打交道说话。
昨日他与赤红霄商量好后,今天赤红霄一到训兵场,张副将便主动交代了她的身份,说她要随军户中的女眷一同前往战区,因而要暂留一阵子。
他并没说赤红霄在军营里有什么事要做,是否要让她当自己的守卫亲信,更没放话让其他军士多关照她。
他表现得十分随和,就仿佛是在和军士说日常琐事似的,顺口解释着:
“我这干女儿啊是武人出身,平常就喜好挥刀弄剑,每日为精进武艺更是要花许多功夫健身练武。”
“她呢,就算是到了军营,每日也闲不住。因而我同她说好了,她想借场地练武可以,但不能打扰其余将士操练。
将士们午间用饭,操练结束时才能用这地方。今日她来呢,就只是先跟大家打个照面,省得到时闹出误会。”
“好了,我额外想说的都说完了,你们自便吧。”
张副将说完这一串话后,赤红霄也默然地选择了离开。底下的军士虽没有窃窃私语,但她仿佛猜到了他们的心里定有一连串的嘀咕。
毕竟是往他们之间多放了个身份特殊的女人,就算张副将表现得再如何云淡风轻、不以为意,想来底下人也不可能装作视而不见。
赤红霄虽自诩见过不少大风大浪、历经了许多厮杀,但一口气见到下面黑压压站着一堆男人,她仍是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孤立感。
她深知自己不可能是他们眼中的同类,而她的同类入眼都瞧不见几个。赤红霄颇有种人到外乡作独身客的怅然与不安,寻不到自己的归所。
想来她的归所不可能在军营,而是在江湖中。江湖里就算有再多怪人,她也能碰见杨红菲、杜若岚之流,萌生些同为女武人的惺惺相惜之感。
但眼下在并无同类的军营中,让自己看着雌雄莫辨、更像男人些,可比像女人更让她有安稳感,权当是种独自进男人堆的入乡随俗。
赤红霄做好打算之后,还回营帐特地向陆青吟借了她随行带着的小铜镜。
陆青吟一听说她要照镜子,差点以为赤红霄是突然被夺舍了,她一头雾水地问她:
“掌门,从总部出发的这阵子以来,您不是一向不肯照镜子吗?您如今转性了?”
“我想看看我现在是更像男人了,还是更像女人了。我如今的装束和样貌够不够雌雄莫辨。”
“您为什么突然在乎起这个了?”
“我不得不这么在乎呀。今早我去看了张副将手下领的兵,黑压压的全是男人家。我若要在他们中间使枪弄棒,雌雄莫辨的装束才更能让我安稳自在。
我可不想以花枝招展的女子姿态处在他们之间,被他们视为异类,跟猴一样被他们里三圈外三圈围着瞧……”
赤红霄说到此处,方才后知后觉地为自己昨晚的决定懊恼起来:
“早知如此,昨日我就不该答应张副将。我还以为我赤红霄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在人前舞刀弄剑更是不在话下。但今早一瞅见下头那堆黑压压的汉子,他们人多势众,我得低调些……”
陆青吟被她这份忧虑逗笑,玩笑地同她道:
“可您毕竟是张副将的干女儿,想来他们也不敢对您怎样。就算是围着您瞧那也算失礼啊,他们估摸只会装没看见吧。”
“他们是明面装没看见,谁知道私下里如何。更何况张副将之前就总拿我当靶子刺激他们,他们就算是纯好奇我的功夫深浅,都得私下里过来瞧瞧。”
陆青吟见赤红霄一脸严肃,很快也体会到了她心里的那些不自在。她同样板起了脸,认真回复道:
“这事儿确实不容小觑。张副将毕竟是男人家,哪儿能真体会女子被男子围看议论时的不自在。您平日也说张副将为人的脾气还不错,要不您还是和张副将提一句?”
“何况我们虽借他们行了这方便,但就算要是要答谢,答谢的法子也海了去了。
张副将没必要非得让您这样做吧。实在不行,大不了弟子和您一块去,咱们两个一起去被盯着,总比您一个人要好!”
赤红霄见她大有豁出去的阵仗,忙摆手拒绝道:
“这就不必了!张副将这样安排大抵就是想一举两得,让我同他手下切磋的时候多露露脸,到时好给我寻个中意我的郎君。”
“他为人就是那古板性子,我猜也猜出来了。他目前拉上我一个就已经够让我烦了,我不想你同我一起受这份不自在,再牵连上你。
除非你自己有那心思,觉得军营里汉子多,想顺道在里头给自己寻个夫婿,要托人做媒,那你可以跟我一道去。”
陆青吟脸色别扭了一下,连忙啧声撇清了她的猜想:
“瞧您说的,我是那种急着找夫婿的人吗。我此回是受杜师姐的命令来照顾掌门的,怎可半路生出心思去寻男人?那若那样,岂不是言而无信,违逆师门。”
“你倒也不必这样较真,你若真有那心思……”
陆青吟黑着脸疾言厉色地打断了她:“我没有!我是因为担心掌门你一个人不自在,才提议要和你一处去的。您若再这样想我,负我的好心,那我……”
赤红霄见她从行李中摸出铜镜,抬手就想着急把它砸了,忙对着她连连赔不是道: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不该多想,你别砸镜子,我还要照呢。”
陆青吟收了手,没好气地把那面小铜镜丢给了她:
“您好好照照吧,照照自己当下什么模样。您从大沽出发的这阵子以来,给自己折腾得都人不人鬼不鬼了,还分什么男女啊……”
赤红霄讪笑了几声,把那铜镜对向了自己。
自她从大沽离开后,一是因为她对自己本就凑合随意,二是因为她不想瞧见自己伤神憔悴的模样,窥镜自视就成了她抵触且不敢做的事情。
可人想来总得面对自己的,再如何逃也没用。赤红霄在举起镜子的那一刻略有恐慌,但她仍是选择了豁出去。
铜镜中的那个人是自己,没有想象中的憔悴丑陋,只是消沉着张脸,一双眼睛苦韵难去,似哭非哭。
她方才同陆青吟说笑时的笑意还未尽数消散,嘴角还上扬地挂着些余乐。
她原来就连咧嘴笑都透着苦,好似在勉力伪装,好用来欺人,最终却显得滑稽荒诞。
原来她这阵子就是以这张苦笑交织的脸去面对陆青吟,难怪陆青吟看出自己从未放下过。赤红霄不由自主、坦荡荡地苦笑了出来,问着陆青吟道:
“我这阵子一直都看着这样滑稽吗?”
陆青吟诚实地回答道:“掌门您是个用情至深的人,我知道您放不下夫人。放不下就放不下吧,夫人如今走也不过走了二三个月,您若是这么短时间就放下了,反倒要让人奇怪了。”
赤红霄努力抑制住自己难过的心思,那张脸复又变得滑稽荒诞起来:
“不想了不想了。我本来就不施脂粉,不着长裙,出门在外就连束发都不过是随意盘成一团丝,和男子的束发看起来大差不差。”
“我接单的时候扮男人也扮过许多回了,就算是眼下憔悴了些,看着也和往常差不多。
以前都没问题的事,现在肯定也没问题的。被人说不男不女的时日长了,我现在早就雌雄莫辨了。”
“就算不雌雄难辨也没什么,谁若失礼说您,您直接打回去就是,这才像是您以往的作风。”
赤红霄在铜镜前正视完自己当前的模样后,忐忑不安的心随即也安稳了些。
想来人留着镜子总是有大用的,不窥镜就无法正视己身,正视己身总需要些魄力,无这魄力就无法断定入眼的真实较之想象差了几分。
好在眼前的真实没有她所想的差。赤红霄确认完当下后,午间的时分不一会儿就到了。
她自觉这是局促尴尬事,因而也不想拉着陆青吟。待她硬着头皮真前往训兵场时,大多数军士已去用饭了,偌大的训兵场人影寥寥。
赤红霄正想对此松一口气。她本打算随便露几手就收手,训兵场的角落处却迎面走来一个人。那人身着短裳,露着膝裤,衣着随意,不穿军服。
赤红霄略有些狐疑,等那人再走进时,她才发觉到那人梳着民间女子最常梳的三绺头,发髻上无任何珠花装饰,整个人看来简朴干练。
赤红霄万没想到,自己头回来这训兵场练武,头一个在这儿等着她的居然是个女子。那女子自样貌来看正值青春,走到她近处时,却是话未出口笑先至。
她神情明媚,笑着问赤红霄道:
“姑娘,你是不是就是张副将去年认的干女儿?都说张副将认的干女儿出自武籍,武艺高强。现如今好容易赶上她在军营里,我自是要凑热闹来看的。”
赤红霄点了点头,以客套的笑意默认了身份,那女子续说着:
“你果然与众不同,生得个高体健。方才看你从远处来,我差点还以为这是来了谁家的俊秀郎君,这样面如冠玉,定眼一瞧才知是位女子。你这般的女子真是让人过目不忘,难得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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