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兀自哭了半晌,骆妙琼也热心安慰了她半晌。
沈婳伊心里知晓骆妙琼对她怕黑的恐惧肯定一头雾水,她纵自己哭到力竭、哭到安稳,才起了点同她解释的心思:
“妙琼,其实我这一生,有许多遍布黑影的事。早些年的时候,我很天真,我还会反复对人解释,我为什么要怕,为什么要跑。
可苛责我的人从未在意过我的血泪,还要由我在这无望的解释中耗尽气力,申诉无门。”
“我真是挺傻的吧,我好累……”
她虽说得隐晦,但骆妙琼并非笨人,仍是从她话里的蛛丝马迹中揣度出了她的心事。她隔着那层锦被抚摸她,始终都在说温柔的话: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人若让二小姐你这样难过,那就是他的不对。只是跑了,又不是杀了人,为什么连跑都不让人跑,就一定要耗到人死吗。”
沈婳伊缩在被中,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抽泣,始终在不由自控地发抖:
“妙琼,我真的好蠢,现在想来,我真的好蠢。早些年我真什么都不懂,说出来你也许还要笑我。
我求过他……我哭着、喊着、可怜地求过他。我当年会这样求他,还不是因为我信过他的鬼话。”
“现在想来,是不是女人总要摔这样一个跟头,这坑是提前就埋伏好的,所以你总是会跌进去。妙琼,如果是你,你被娘家赤条条推出来,你的夫君,他说他之后会当你的仰仗。
他让你安心,让你别怕,他会好好照顾你,你想要什么他都给你,换作是你,你信不信,你有没有那个余地不相信……”
骆妙琼没有回话,整个屋子只剩下沈婳伊絮叨不停的言语:
“若换作是现在的我,我可以有无数的法子跑得更利索,我才不会犹豫、才不会忐忑。嘴上说的爱算什么爱,做完可恶的事,扭头给你塞些不痛不痒的好东西又能算什么爱。
但当时我身边所有的人,他们都说这些算。他们说我夫君很爱我,他什么好东西都紧着给我,但是我却在喊难受,那指定是我错了,别的女人都没这福气……”
“直到,直到我病了……直到我无数次想到死,直到我把血咳出来。我意识到我非跑不可了,再不跑就真的死了,可我不想死在这里。
我要跑,我终于跑掉了,只剩下当初说我享福的人,至今都还在说我不识好歹……”
“二小姐,你不要管那些人怎么说。那些人都是恶人,他们专吸人血,吸食不成,就满心怨怼,你别理他们……”
“可妙琼,我之前久居后院,那里能有多少吸人血的人呢。那些说我不识好歹的人里头,有好些是我的婢女。
她们很羡慕我,见我苦痛,她们真恨不得把我的内里咬碎了,好把我变成个空壳。仿佛只有这样她们才能当缕幽魂,钻进我的皮囊里,替我去享这福气……”
她所说的这些皆是骆妙琼未曾体会过的。她自小劳碌,暂未出阁,哪儿有沈婳伊这般的过往旧事。
就算是寻到未婚夫嫁了过去,她的夫君大抵也不会对她说这种情话,还指派上一堆婢女贴心照顾她的衣食起居。
这世上能有多少人有这被数人伺候,衣食无忧的日子。也难怪外人觉得沈婳伊是在享福。
骆妙琼为此轻叹了口气,柔声回复道:“可世上哪儿有这用生魂夺人皮囊的怪事,又不是活在话本戏曲里。她们这么想,岂不是自寻烦恼……”
“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其实我心里挺无所谓的。我甚至觉得她们若稀罕,那真给她们也没什么。
等她们真用我的皮囊体会过我受的苦,也许她们就不会再说我多事矫情,而我也不会再痛苦了……”
“若真有了这种事,那她们肯定会后悔的吧。”
“曾经我也这样觉得,但后头我发现我还是太天真了。她们不懂我,我也没懂她们。
当年我逃跑之后,我夫君还真找了个与我肖像的女人当寄托。他死后,我甚至还见过那女人,你知道那女人对我说什么吗?”
“说什么?”
“她说我那亡夫是世间少有的好夫君、好男人。能在他身边当我的替身是她的福气。她说她从没见过这世上有男人像我亡夫那样好。她期望我看在我亡夫用情至深的份上,彻底原谅他……”
沈婳伊说着说着,简直要为此苦笑起来:
“是不是像一拳打进棉花里。我觉得苦痛的日子,她还要当蜜糖嚼呢。我很想跟她说我的日子没什么好羡慕的……
同样是羡慕,那享福的人那么多,她怎么不去羡慕九五之尊,怎么不去羡慕达官显贵,她羡慕我干什么。
我那样痛苦,可却依旧拦不住她如待珍宝似的羡慕我过的日子,人的苦真是无边无尽……她苦得我都不好意思说我难受,可明明我也一样苦啊……”
骆妙琼见她絮叨个不停,只怕她要一直伤神到天亮去。她忍不住插话打断了她:
“二小姐,你想的过多了。想那样多会伤身的,我父亲以往就对我说,凡事少想那么深,想多了是自寻苦恼,你也莫要再自寻苦事了。”
沈婳伊见骆妙琼对她的絮叨无甚反应,也自知世上少有恰如其分的感同身受。她亦不愿再久陷于悲伤中,钻出被窝轻轻叹了口气,对方才的话收了个尾:
“罢了,反正那些事都过去了。我说句不客气的,我亡夫那种人,就适合和我方才讲的那种女人在一起。这样他们正好能郎情妾意,谁都不觉得难受。”
骆妙琼忍俊不禁:“那二小姐是真心祝愿他们,还是在对他们阴阳怪气呢?”
“你觉得是什么那就是什么吧,其余的我可没多说。”
沈婳伊摆出副翻脸不认账的得意神情,转过身去不再瞧她。
“我真觉得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他死后我给他凑了全尸,还给他烧了去地府的纸钱。这世上还要有人苛责我。
他们若真这么心疼他,不如自己嫁过去伺候他好了。现在想来,他对我这样坏,我其实都没必要给他凑全尸,我真该像我妻君那样……”
一提到“妻君”二字,沈婳伊忽然间就跟泄了气似的,再没有谈话的心思了。她潦草地打发走了骆妙琼,只想给自己留些余地独自消解。
骆妙琼见她平静下来,遂收起了担忧的心思。她默然地退出了她的房间,独留沈婳伊一人在点着灯盏的空房中低声啜泣。
沈婳伊陷入情绪的漩涡中,死死地抓着身旁的被褥,仿佛要把那被褥撕扯下来,身侧才不是空的。
她死瞪着那空落落的角落,眼神忧愤到好像全世界都欠了她的,整个世界都欠她个赤红霄。
沈婳伊趴在床上无所顾及地痛哭起来。
在被悲痛夺取心魄的一瞬间,沈婳伊狠狠地后悔了。悔到肝肠寸断,她不该丢下赤红霄的,不论发生什么都该把她带上。她很需要她,没有哪一刻不需要她。
赤红霄就算不能解决事情,但至少能平摊她的忧愁,至少能让她安稳一点,至少能陪着她。
说出来肯定会让人笑话,之前每晚入睡时,她都被她抱习惯了。如今没有人抱,反倒睡不安稳。可是不行,不行……
她清晰地知道接下来要去往何地,她不能把赤红霄带上。因为她会连带着自己的那份,替赤红霄去生气的。
那些罪无可恕的恶人,拆散她们,还逼迫她给靖王和林氏生孩子,真是无脸无皮,简直死都饶不了他们。
独自去面对这些,总比带上赤红霄去面对这些好。若事情到了最坏最糟的那一步,难道要让赤红霄在旁看着她被迫屈从的样子吗。
这世上怎可以有这样残酷的刑罚,如若是这样,她指定连命都不想顾了,她要直接拿着簪子把靖王的儿子戳死,叫他们全都断子绝孙。
赤红霄什么都能忍,而她,因为带着赤红霄的那一份委屈,反倒变得什么都不能容忍了。
不能忍,不能忍,她最不能容许的就是赤红霄又委屈地认了,如若是这样,还是不带上赤红霄的好,哪怕自己眼下哭抖成了筛糠,她也要受着。
“林青瀚,你给我记着,这笔账我会找你算的。都是你逼我把话说绝了,我说绝了话,这下我妻君领悟后若去寻别人了,叫我回头可怎么找她……”
“都是你,你给我记着……”
“还有你,赤红霄,你当初打我,就连你也打我。你若有良心,就该记一辈子,永远都别找别人,就算我嘴上说了让你找别人你也不能找知道吗。你找谁我就弄死谁……”
她絮絮叨又不知在说什么呆话,说上一句便哭好上几声,越说就越把自己蜷缩起来,就当是自己在拥抱自己。
她真是担心,担心到寝食难安。她真是软弱,在这一刻疯了一般地需要赤红霄……
她一定也疯了,记挂这些,贪图这些……再熬一会儿,就能痛苦地习惯了,有什么熬不下的。
沈婳伊的思绪杂七杂八,纠结凌乱,没过多久就把自己再度折腾到力尽,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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