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7 章

裴行曜沉静如常,眉目平缓,声音淡然,连牙都没咬一下。

对他而言,战场上的刀山火海都不必抬一下眉毛,更何况区区一杯热茶。

可梁逸尘却完全不这么想。

她怒而回头,杏眼含威,锐利如仞的视线似乎要把梁轻瑶劈成几瓣。梁逸尘朱唇轻启,声音中毫不掩饰薄怒:

“梁轻瑶,你成心的?”

梁轻瑶惊惶地摇头,还未说话,姚氏便开口辩驳:“逸尘,你怎么这么揣度妹妹?轻瑶不过是头一回见裴侍郎,太过紧张,哪像你说得这么大恶意?”

梁煜也对梁逸尘直截了当的指责感到意外。印象中,他这个女儿养在深闺多年,自视甚高,从没对哪个男子起过心思。一桩赐婚,才不过两三日,她竟然对这个男人如此维护。

梁煜目光不悦,声音低沉:“逸尘,轻瑶定是无意的。贤婿不如去我房里换身干净衣服,看看是否被烫伤。”

梁煜替梁轻瑶说话,无外乎是为了梁家教养的面子。而梁逸尘压根不搭话,拽着裴行曜的胳膊便往外走。

出正厅前,裴行曜忽然脚步滞了滞,扭头望了一眼,褐眸停在梁轻瑶的方向,眸心微动。

梁逸尘一心惦记着他的伤,步履不停,将他硬扯了出去,一路走到梁煜卧房门口才停下。

裴行曜站稳了身,别过手,反握住她的小臂:“怎么走得这样急?以后谁再说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我可要第一个反驳了,夫人刚刚可是奇力无穷——”

梁逸尘止住他的玩笑之辞:“被烫伤可不是小事,你快进去换衣裳吧。我替你守着门。”

裴行曜朗声轻笑:“守门?是怕旁人来窥探我?原来夫人这样护食,自己不吃,也不让旁人吃——”

浅绯色从她的下巴尖蔓延上侧颊,梁逸尘带着几分羞恼推了他一把:“进去吧你!谁稀得看!”

身形清减的男人被她推进门内,门虽掩好,笑声却依旧绕耳。梁逸尘咬着唇,被他刚刚调笑的话气到想跺脚。

什么叫“护食”,什么叫“自己不吃,也不让旁人吃”,裴行曜堂堂一个将军,把自己比作块点心,似乎还很骄傲一样。

梁逸尘瞟了眼门内绰绰的身形,反应过来自己仍然在守门,提步便走。

梁煜卧房与她旧日住的慕云苑相隔不远,稍走几步,便能望见那两株玉兰树。冬日里,枝桠光秃秃的,按说是一年中它们最丑的样子,但梁逸尘看见时,仍觉得亲切。

她正仰头,忽而身后脆生生喊了句:“姐姐!”

梁轻瑶站在梁煜的卧房门前,一只手提着药箱,另一只手正要敲门。

梁逸尘收起思绪,眼底透出几分凌厉:“你来做什么?”

梁轻瑶歪着头,烂漫又无辜:“母亲让我来送些药膏。你怎么在门外?不用进去侍候裴将军更衣么?”

他们已经结为夫妻,夫君有伤,她却在门外侯着,的确会让人觉得奇怪。梁逸尘自知疏漏,但面对着梁轻瑶,她才懒得解释。

她已经出了相府的门,这府里上上下下,爱怎么揣测议论,都伤不了她分毫。

梁逸尘轻轻挑着眉,嘴角噙着笑,像是在逗一只鸟:“我夫君手脚健全,用不着我侍候。我看妹妹你倒是很勤谨,莫不是你想进去,替姐姐尽心?”

她说这话时,故意大声了些,意欲让里面的那个人也能听见,好正一正自己“不护食”的形象。

哪知素日矜弱的梁轻瑶竟抬起眼,羞赧潮红地轻轻点了点头,水波眼大着胆子望过来,压低了声音:

“姐姐若是不便照顾,妹妹愿意效劳。”

梁逸尘难以置信地盯着她,五官微微扭曲,仿佛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当即垮下脸来。

许是看她没表态,梁轻瑶乘着话头继续小声道:“姐姐你虽然才出嫁三日,但妹妹已经想念得紧了。如果裴将军和姐姐不嫌弃,可否容我去裴府小住几日,轻瑶愿意替姐姐照顾裴将军。”

梁逸尘忍无可忍,脸色彻底黑了下来。

梁轻瑶到底是她半个妹妹,眼见她这样不顾羞耻地倒贴,梁逸尘已经尴尬至极。

更要命的是,她极佳的听力已经捕捉到屋内男人因为憋笑而竭力颤抖的气息。

她依稀记得,探春宴时节,梁轻瑶便从京城世家贵女的口中听闻了裴行曜的种种,似乎早就情根深种。如今裴行曜已经成了她的夫君,梁轻瑶按说得叫一声姐夫,却还没死心。

梁逸尘从她手里夺过药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抬手指着庭院一角的小径,意思明确,要她马上离开。

梁轻瑶读懂了她的意思,却仍然依依不舍地望着房内的人影,踟蹰不前。

梁逸尘怜悯地眨了下眼,伸出手,点了点梁轻瑶的脸颊,一言不发。

她的潜台词是:“姑娘,要点脸吧。”

梁轻瑶如梦初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飞奔溃逃。她刚刚那番石破天惊之言,本是私下说给姐姐听的,可梁逸尘沉默的提示却明白告诉她,裴行曜在里面也听得一清二楚。

这怨不得自己多想——刚刚裴行曜离开前厅时,分明曾定睛望了她几秒,褐眸中充沛的情绪连她母亲姚氏都觉察到了,如此还不算留情么?

房门在梁轻瑶跑远了些才被拉开,裴行曜身姿落拓,在一袭绛紫旧袍里仍秉着精炼挺拔的气质。

他那睡凤眼微微眯着,打量着梁逸尘一言难尽的表情,似乎心情极好。

“真是姐妹情深。”裴行曜忍俊不禁。

“真是会招惹是非。”梁逸尘瞥了眼裴行曜,不禁辣评。

平心而论,裴行曜并没生得一副迷惑人心的样貌,可他站在一群京城同龄公子哥中,就是出挑到能被一眼挑中。不为别的,单他这精瘦干练的身形,和那张远超同龄的成熟淡静,就足以让人觉得鹤立鸡群。

旁家公子哥寻花问柳、贪玩享乐的年纪,裴行曜一直在军营中摸爬滚打,百十回鏖战下来,他也从最低阶的兵卒一路晋升至将军。梁逸尘暗暗揣度着身旁的男人,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才让他看淡了世俗礼法,肯接纳自己这样离经叛道的女子为妻?

她正想着,裴行曜忽然问:“你妹妹头上插着的镶了翡翠的金簪,很是别致。你可知道是哪里来的么?”

他们此时已经离开梁府,坐上了马车。拉车的军马平日飞速疾驰惯了,猛地套上重嚼头,又被强拉着缰绳,不禁一步一吭哧,像是走得很不习惯。

梁逸尘一愣,对裴行曜没头没脑的发问觉得稀奇。发簪这种小玩意儿,连女儿家都不一定会互相注意,裴行曜怎会这般在意?

梁逸尘努力回想:“你要是问别的,我还真不知道。但她那簪子样式经典又贵重,很早就有了,也常常戴,我才认得。”

裴行曜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何时有的?是买来的么?”

梁逸尘摇头:“不,是我父亲带回来的,说是昔日施援过的门生前来报恩,送来的年节薄礼。本来是让府里女眷一同挑,但我那年留在母舅关家守岁,不曾挑来。梁轻瑶的发簪,原本是她母亲姚氏挑去戴,这一二年才转赠给了她。”

裴行曜默默听着,手指摩挲着衣袍,若有所思。

梁逸尘心细如发,望了望他不太安生的手指,问:“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你在相府频频探望梁轻瑶,就是为了这个?”

裴行曜从沉思中回过神,听她这么问,不禁勾着唇,褐眸也松弛了几分。

“夫人对我这样上心,竟会关注我对谁多看了几眼。”

梁逸尘当即翻了个白眼。裴行曜今日的逗弄太过频繁,她已经有些免疫了。

她索性听到就当没听到,又道:“按说回门要在相府用膳,你我今日只是略坐了坐,委屈你陪我喝茶,现下恐怕也饿了罢?还有,你一直摸这衣服,毕竟尺寸不合,穿得一定不舒服,回府后早些换下也好。”

裴行曜温和弯眸,顺从道:“好。”

接着又说:“想不到我一个常年在沙场盘桓的人,也终于要被关心起吃饭穿衣了。”

被一再开着这种不痛不痒玩笑,饶是梁逸尘再镇定,也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是脸色潮红。

她有点想不明白:明明是她有所求,他兑了诺,若是相敬如宾也就罢了,可裴行曜到底为什么如此入戏?

梁逸尘努力岔开话题,把话头往别人身上引:“对了,梁轻瑶那些疯言疯语,你不必放在心上。她整日呆在深闺,爱胡思乱想也是正常。”

裴行曜的表情平静如河,再开口时,却猛地点燃了爆竹引线:

“恕我直言,夫人你刚刚和妹妹的那番话,纯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梁逸尘掀起棉帘,粉面勉强维持着镇静,声音却隐隐颤抖:“停车!”

正赶着车的裴琰容被吓了一跳,见自家夫人怒气冲冲要吃人的样子,又不敢不从,慌忙勒住马。

车尚且还在摇晃,梁逸尘便提着裙跳了下来,顶着北风头也不回地往一条僻静巷子走。

琰容直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扭头问:“将军,夫人她这是——要去烟柳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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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她又去烟柳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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