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织机

李瑶早已听得心潮澎湃,她猛地躬身,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瑶明白了!夫人之见,如拨云见日!这并非放弃创造,而是…而是为利刃开刃,指引其挥斩的方向!请您和任姐姐放心,李瑶必造出这纺麻之机,让我鲁国之布,行于天下!让我鲁国女子,顶起半边天!更要让我鲁国孩童,赢在蒙学之初!”

任霜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江雅,看着她的白发,眼中闪烁着无比复杂的光芒——那是震撼,是钦佩,更是一种深深的认同。她看到了一条远比她想象中更加稳健、却又更加激进的强国之路,而这条路,直指教育的本源和国家的未来。

江雅看着她,疲惫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属于希望的笑意。

几日后。

管仲的马车,缓缓而行,车轮压过路面,发出沉闷的咕噜声,敲碎了曲阜岁月静好的气氛。

与卫申一样,管仲也是径直来到了天工堂。

步入三楼会议室内,管仲依礼参拜。当他抬起头,目光触及江雅时,那份刻意维持的使臣仪态,出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动。

冬日的阳光本是温暖的,但从窗户透过来的光亮,照着江雅满头花白的头发,管仲感觉这缕白竟然比晨起的白霜更加寒冷。

她的白发比五年前更多了。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管仲胸中翻涌——那不仅仅是震惊,更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深刻理解。他辅佐姜小白,推行“相地而衰征”、整顿士农工商,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深知触动旧贵族利益是何等艰难。而他与小白,毕竟是两个人,君臣同心,尚觉压力千钧。

可眼前这个女人呢?

她只有一个人。

她的改制,释私奴、破井田,其激进程度,远超他在齐国的举措,所面对的反对浪潮与凶险,必然更是滔天巨浪。这满头的华发,就是她独自面对这一切的惨烈证明。

她竟是以一己之力,在与整个旧时代的惯性抗衡,以至于此。

他的目光在她华发上只停留了一瞬,但却仿佛过了一万年。

他迅速垂眸,将所有情绪掩于一片深潭之下。

而江雅,也正看着他。

眼前的管仲,气度愈发沉凝,举手投足间已是大国权相的赫赫威仪。岁月似乎独独厚待于他,未曾消磨其神采,反添雍容。一丝混杂着苦涩的自嘲悄然浮现。

他依旧是他,执棋天下,风采卓然。

而她,已燃尽华发,人老珠黄。

“管相远来辛苦。”

又是江雅主动打破沉默。

管仲收敛心神,道明来意:“外臣此来,是为齐鲁两国百年和睦。寡君有意,将女儿嫁于鲁侯,以固两国邦交。”

殿内瞬间陷入沉寂。

江雅指尖握紧。

她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任霜那沉稳聪慧、目光清正的模样。那个她刚刚在心中认定的、最理想的儿媳人选,那个能与鲁同并肩、共同守护鲁国未来的女孩…难道就要因为这**裸的政治胁迫,而让路吗?

为什么?

一个几乎是嘶吼的声音在她心底炸开。

管仲!为何多年未见,你一开口,便是如此诛心之言?!这便是你对我当年甘冒奇险放你一条生路的报答吗?!用一桩埋葬我儿幸福、钳制我鲁国命脉的婚姻来回报?!

那股混合着巨大失望、愤怒与难以言喻委屈的洪流,几乎要冲垮她理智的堤坝,让她想不顾一切地质问出声。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她曾真心敬佩、视为知己的对手,此刻只觉得他那沉稳的面容下,是如此的…冷酷。

然而,那残存的、支撑她走到今天的理智,如同冰水般浇下。她是江雅,是鲁国的夫人。她不能失态,不能将个人恩怨置于国事之上。质问只会暴露她的软弱与失据,在管仲这样的人面前,毫无意义,甚至可笑。

她只是江雅。是那个一夜白头,从齐国虎口夺下粮食的江雅;是那个在长勺之战前,站在城头激励士民的江雅。

她缓缓地松开了紧握的手,将那份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情绪,死死地压回心底深处。脸上,依旧是那副因过度操劳而显得平静,甚至有些淡漠的神情。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管仲,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死寂从未存在过:

“齐侯美意,心领了。齐鲁联姻,自是巩固邦交之美事。”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未答应,也未拒绝,只是以一个政治家的身份,接下了这份来自强邻的、“不容拒绝”的“好意”。

“但是,”她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稳,“国君婚事,关乎社稷宗庙,非比寻常。需禀明太庙,详议章程。此事,容我与国君及诸卿商议后,再予贵国正式答复。”

管仲深深一揖,“寡君静候佳音。”

在起身的瞬间,他的目光终是难以抑制地,再次掠过她那花白的头发,与她那双虽然疲惫却依旧清澈、坚定的眼睛对视了一瞬。

那一眼,极其短暂,却仿佛诉说了千言万语。

他似乎捕捉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未能完全藏住的痛苦与质问,他的眼神复杂了一瞬,有难以辩解的沉默,有身为使臣的无奈,或许,还有一丝更深沉的、无法回应这份“报答”的叹息。

门缓缓合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看着管仲离去,百里奚便轻叩房门,推门而入。

江雅独自立在窗边远眺,单薄的双肩正微微颤抖,将她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绪暴露无遗。

百里奚暗自叹息,待江雅气息稍平,才缓声开口:“夫人,管仲此来,是否为联姻一事?”

江雅没有回头,她的肩膀停止了颤抖,但背影依旧僵硬。良久,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冰冷的话:

“是。一份裹着蜜糖的鸩酒,一份…对我当年放他生路的‘厚报’。” 她的声音里带着刻骨的讽刺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愤怒。

百里奚缓步上前,与她并肩立于窗前,望着楼下庭院中浑然不知风暴将至、仍在忙碌的李瑶和任霜。

“夫人,”他的声音低沉,“此酒,虽是鸩毒,但我鲁国…不得不饮。”

江雅猛地转过头,眼中压抑的怒火与悲痛几乎要喷薄而出:“连你也要劝我接受?百里先生!你看得清清楚楚,任霜那孩子!她的器量、她的远见,她才是能扶助同儿、安定鲁国的良配!那齐女是什么?是管仲派来的细作!是悬在我鲁国头顶的一把刀!”

“夫人明鉴,任霜姑娘确是良配,齐女也确是利刃。”百里奚坦然承认,话锋随即一转,语气斩钉截铁,“然而,拒绝利刃的代价,是我鲁国此刻无法承受的覆国之危!”

他不给江雅反驳的机会,开始陈述那残酷的现实:

“其一,强齐之锋,已迫在眉睫!” 他首先抛出了最具体、最血腥的论据。“夫人可知,去岁齐侯以‘不敬’之名,一举灭谭;今岁又以‘祖仇’为辞,吞并纪国。我鲁国已失去东部屏障,正独面齐国兵锋!齐侯新得胜师,其势正盛,其志岂止于争霸?此乃存亡之危,非口舌可辩!”

“其二,大义之名,不可不受,更不可予人。齐国以婚书来求好,天下皆知。我若拒绝,便是公然撕毁‘尊王攘夷’之盟,自陷于不义。届时,齐国不仅可名正言顺再度兴兵,更可西连郑、宋,南通强楚,构建合纵连横之势。我鲁国四面受敌,纵有神兵利器、无尽粮草,又怎能与整个天下抗衡?”

“其三,内忧未平,岂堪外战?我军北伐虽胜,元气未复;天工堂诸法,尚未尽数化为国力;戎狄俘虏,亦未妥善归化。更致命者,国内如姬挥、鲁庆等旧贵,其心叵测,正可借齐国之势兴风作浪。此时若战,便是内外交攻、腹背受敌的死局!”

江雅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苍白如纸。百里奚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敲碎她仅存的幻想。她何尝不知这些道理?只是从百里奚口中如此清晰地陈述出来,更显冰冷刺骨。

“所以…就要牺牲同儿的幸福?牺牲鲁国未来的希望?”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无力。

“夫人,非是牺牲,而是交换。”百里奚的目光略过庭院看向远方,“用一桩婚姻,交换三到五年至关重要的和平,交换天工堂不受打扰、将所有技术化为国力的时间。交换新军彻底成型、将清弓马镫装备全军的时间。交换戎狄俘虏化为我鲁国良民的时间。待我鲁国粮积如山,兵甲犀利,人丁兴旺,届时…”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比任何承诺都更有力量。

江雅闭上了眼睛。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个人情感、母亲的心、穿越者的理想,在冷酷的“国家理性”面前,被碾得粉碎。

她缓缓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近乎绝望的平静,深不见底。

“我明白了。”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带着千斤重量,“联姻之事,我会亲自…向同儿陈明利害。”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最后几个字:

“让他…应下。”

百里奚深深躬身,心中并无半分轻松,只有无尽的沉重。他知道,夫人做出了一个统治者最“正确”,却也是一个母亲最痛苦的决定。

江雅重新转向窗外,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她轻轻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这无常的命运:“百里先生,你说……同儿他,会恨我吗?”

百里奚沉默着,无法回答。

翌日。

管仲的车驾驶出曲阜巍峨的城门时,恰与另一支旌旗招展、满载周王赏赐的队伍擦肩而过。

鲁同立于华盖之下,享受着国人的欢呼,志得意满。他看到了那支陌生的齐国车队,并未在意,心中盘算着如何向母亲展示此番洛邑之行的收获,以及和任霜的大婚,以及…如何逐步收回那些本该属于国君的权柄。

管仲坐在车中,微微掀开车帘,望了一眼那年轻英武的鲁侯,又回望了一眼那渐行渐远、笼罩在夕阳余晖中高大的天工堂。

一个出,一个入。

一个带着确定的盟约与莫测的未来离去。

一个带着无上的荣光与暗涌的危机归来。

车辙向东,马蹄向西。历史的织梭往复,以国别为架,以权力为线,开始编织一幅注定纠缠不清的江山社稷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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