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冬雷

时间已是冬末,一股反常的东南风却裹挟着厚重的湿气,让这个夜晚既沉闷又阴冷。殿外狂风骤起,卷着冰冷的雨点砸在窗棂上,片刻间便化作倾盆暴雨。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了漆黑的夜幕,紧随其后的,是滚滚而至、震动宫阙的闷雷。

鲁同几乎是撞开了虚掩的殿门,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他站在殿中央,胸膛剧烈起伏,玄色深衣的襟口因急促的呼吸而微微敞开,那双不久前还因凯旋而闪耀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被背叛的赤红。

“所以,”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磨砂,“娘亲是要儿臣,背弃对任霜的誓言,迎娶齐侯之女?”

“同儿,此为社稷之策。”江雅的语调平稳得近乎冷酷,“齐强鲁弱,联姻可弭兵端,换取十年生聚之机。任霜那孩子,我可让她入宫,位居世妇之首,绝不亏待……”

“绝不亏待?!”鲁同猛地打断,他“哐”地一脚踢开身旁的锦墩,巨大的声响在殿内回荡,“娘亲!我在月下与她割臂盟誓,血犹未干!”他激动地伸出自己的左手,掌心那道淡淡的疤痕在烛光下依稀可见,“你如今要我将她置于妾位,一生屈居人下?这比杀了我更残忍!”

他向前一步,靴底重重踏在光洁的地板上,:“是你亲口许诺!献俘归来,便为我主婚!洛邑的荣光尚未散尽,你的话言犹在耳,如今便要亲手撕毁吗?一国夫人的承诺,亦可如此轻贱?!”

江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想起鲁同出国前对他的许诺,又想起冰雪聪明、胸怀不让须眉的任霜。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气血压下,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深深的疲惫,“此一时,彼一时。当时不知齐侯有意…”

“好一个‘此一时,彼一时’!”鲁同悲愤大笑,笑声苍凉,“在你心中,万物皆可权衡,万情皆可交易!包括我!”他猛地挥袖,指向宫外,“我算什么国君?啊?在朝堂,诸卿说‘夫人深谋’;在军营,曹刿说‘夫人嘱托’;就连北伐大胜,天下人赞的也是你的‘布袋’之计!现在,我连自己想要的女人都留不住,要用我的婚姻,去填你留下的烂摊子!这就是你为我铺的路?这就是你为我铸的冠冕?!一座永远压得我喘不过气的囚笼!这个国君做的还有什么意思!让鲁庆来做!谁爱做谁做!我不做了!我只要任霜!”

“放肆!”江雅强撑疲惫的身体拍案而起,“鲁同!国君之位,岂容你儿戏!”

“儿戏?”鲁同迎着她震怒的目光,积压的怨怼与那最深的隐痛轰然爆发,声音撕裂夜幕:

“那么,娶杀父仇人之女,就不是儿戏了吗?!”

一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直刺江雅心口。她浑身剧震,踉跄后退半步,扶住案几才勉强站稳。

鲁同逼近,目光泣血,每个字都带着灼热的痛楚:“娘亲!你告诉我!我父亲——鲁国先君桓公,他是怎么死的?!他的冤魂,至今还留在齐国那片浸满耻辱的土地上,不得归葬!这是血海深仇!是不共戴天之耻!!”

他的眼泪汹涌而出,却依旧死死盯着娘亲:“你如今,却要你的儿子,鲁国的国君,去娶那仇敌之女,奉她为夫人?让她未来生下流着齐人血液的公子,来继承鲁国的宗庙社稷?!”

他的声音因极致的痛苦而变调:“你让我百年之后,有何颜面去见泉下的父亲?!难道要我对他说:‘父亲,孩儿不孝,已忘了你的血仇,我将仇人之女迎入宫中,让她主宰我鲁国内廷’吗?!”

猛地扑到江雅面前的案几上,双手“砰”地一声撑在案面,身体前倾,通红的眼睛几乎要沁出血来,“若连这弑父之仇、国族之耻都可以用一桩婚姻抹平,我鲁同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有何资格佩戴这国君之冠?!娘亲,你这是在逼我做一个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之徒!”

他吼出了最后的话语,整个人如同被掏空,只剩下剧烈的喘息。

殿内死寂,只有雷声隆隆。

江雅站在原地,儿子的控诉像鞭子抽打在她的灵魂上。她闭上眼,又睁开,里面所有的波动已被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坚硬取代。

“说完了吗?”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冻结了空气。

鲁同怔住。

江雅一步一顿,逼上前来,“我且问你,鲁同,你如今站在这里,凭的是什么?”

“凭你少年英武?若非我五年呕心沥血,改制强军,你拿什么去北伐?是拿那些面有菜色的农夫,还是拿库房里生锈的戈矛?”

“凭你麾下将士用命?若非我力排众议,简拔曹刿于草莽,推行军功授爵,朱岳那般悍将,凭什么向你一个少年俯首?”

“凭你洛邑献俘的荣耀?若非我在你身后,稳住朝局,弹压旧贵,保障粮秣无虞,你当真以为你能心无旁骛地去建功立业?”

她停在鲁同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痛苦的呼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凄厉的嘲弄:

“你口口声声说你是傀儡!是提线木偶!可若没有我这个‘操线之人’,鲁同,你早就和你那刚愎自用的父亲一样,成了齐国刀下的冤魂!鲁国也早已被瓜分殆尽!你还有何资格在这里跟我谈你的誓言,你的爱情?!”

看着儿子惨白的脸,她的语气忽然染上深重的疲惫与苍凉:

“你觉得委屈?觉得被我掌控?可当你站在洛邑王城,接受天下诸侯瞩目时,你怎么不委屈?当你凭借军功让骄兵悍将俯首时,你怎么不觉被操控?你享受了我为你铺就的道路所带来的权柄与荣耀,如今,却想抛开所有代价,只要纯粹的自由?天下,哪有这般好事。”

她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彻底刺伤的颤抖:

“同儿,你可以恨我。恨我毁你盟誓,恨我逼你忘仇。”

她右手猛地戳向心口,眼中水光决堤,声音哽咽却斩钉截铁:“但我是你的娘亲!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盼着你平安喜乐!我难道不想看你与心爱之人携手白头,一世无忧吗?”

“可我不能!”她的眼泪滚落,“因为我见过亡国的尸山血海!我见过妇人被辱,孩童被戮!那种地狱,我绝不允许它在鲁国重演,绝不允许落在你和你的子民身上!”

“若一桩婚姻,能消弭兵祸,能换来鲁国崛起之机……”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若我的死能同时平息你的怨恨并换来齐国的信任,我绝不会犹豫!”

她看着彻底被击垮、眼神空洞的鲁同,用尽最后力气,将最残酷的选择掷于他面前:

“现在,我给你选择。”

“要么,拿起你的剑,杀了我这个‘逼迫’你、让你‘蒙羞’的娘亲。然后,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娶任霜,去做一个忠于爱情的鲁同。”

“要么,”她闭上眼,任泪水滑落,“就忍着这剜心之痛,担起国君之责。娶齐女,稳大局。”

她停顿了一下,完成最后的凌迟。

“——你选。”

说完,她猛地背过身去,只留给鲁同一个剧烈颤抖、却挺直如松的背影。

鲁同僵在原地,娘亲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砸碎了他的世界。愤怒、委屈、羞愧,还有一种更深的理解与绝望,将他撕扯。杀母?他做不到。放弃一切?他似乎也失去了勇气。

最终,他从喉间挤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鸣,猛地转身,疯狂地冲入了殿外的瓢泼大雨之中。

这一次,江雅没有再说一个字。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听着那崩溃的脚步声被雷雨吞没。

烛火在她身后投下巨大而孤独的影子。

一道霹雳划过,瞬间照亮她脸上肆意纵横的泪水,以及悄然溢出唇角的一缕鲜红。她漠然地用手背擦去,目光穿过雨幕,望向那片她必须守护的、沉睡的国土。

滂沱大雨中,鲁同如同游魂般撞开了任霜的院门。

任霜披衣而起,看到他失魂落魄、浑身湿透的模样,瞬间明白了一切。她没有惊呼,没有哭泣,只是快步上前,用干燥的布巾默默为他擦拭。

“霜儿…娘亲她…”鲁同抓住她的手,声音破碎。

“君上…”任霜借伸出微颤的指尖,轻轻拂去他脸上混着雨水的泪。那触感的冰凉,让她自己的心也猛地一缩。此景此景,再想起日间江雅找她的谈话,她不再多问,只是用力握住他冰冷的手,牵引到火盆边,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别说了…我都…明白了。”

“她逼我娶齐女!她毁我誓言!她甚至…”鲁同激动地低吼。

“君上!”任霜忽然提裙跪下,重重叩首,抬起的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求您——万不可为了任霜,与夫人决裂啊!”

她仰望着他,如同仰望一座正在崩塌的山岳,声音急切:“夫人她…耗尽心血,华发早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鲁国,为了您啊!鲁国可以没有任霜,却不能没有您这位国君!若您今日因我一介女子而抛弃社稷,任霜…唯有一死,方能赎此滔天之罪!”

她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滚烫的泪水一滴滴砸在他的手背上。“求你,应下夫人吧。夫人这些年,鬓边华发丛生,其中艰辛,外人岂能知晓?她此举必是为了稳住齐国,为鲁国争取时间。君上,成大事者,不可拘于私情啊!妾身…心甘情愿,真的…心甘情愿。”

看着任霜强忍悲伤、还在为娘亲、为国家开脱的模样,鲁同的心像被生生剜出。他猛地将她拥入怀中,身体的冰冷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他将脸埋在她颈间,泪水喷涌而出。

他的恨意,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而所有的恨,都精准地指向了那个在深宫中,独自吞咽着鲜血与孤独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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