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化十七年,暮春。
嵛北乡间客栈的幌子,挑在路边。
曲芙蓉喜出望外。连着赶路多日,她又累又饿,泥猴一般。热饭热水床铺,是她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她拍拍衣兜,一个子都没有。没钱就想得到这些东西,也不是没可能。拿自己换呗。嗯错了,是自己的劳力。前几回,她都成功了。这一回,她准备照旧行事。
她拖着脚,上台阶,用力推开客栈的门。
在她推门的一刹那,她瞧见一个人的背影一闪而过,闪出后门。重重的关门声,似乎宣告着那人的愤怒与威严。
还没来得及多想,客栈里的情形又让曲芙蓉大吃一惊。就见屋子里满目狼藉,算盘、账本不在柜台上,而是躺在地上与破茶碗碎花瓶作伴,柜台后也瞧不见掌柜伙计。
这零乱无人的场景,瞬间让曲芙蓉记起半年前自己家那一幕:
触目皆是散落的物件,锅碗瓢盆、桌椅箱柜、纺车木桶、笔墨纸砚、苘麻线,乱糟糟地扔得到处都是。
除此之外,屋子里空无一人。爹娘不见了,哥哥姐姐不见了,连她心爱的大灰鹅,也都不见了。更奇的是家中的细软、柜中的衣物也不见了。
那时,面对那破碎的家、消失的亲人,曲芙蓉欲哭无泪,更想不出究竟出了何事?就算爹娘他们突然搬家,为何要抛下她?头一天,她还是爹娘最宠的蓉儿,哥姐呵护的小妹,嚷着要吃桂花饼。
此时,这相似的场景,令曲芙蓉感到恐惧。她清晰地记得,当日她在零乱无人的家中翻找时,门外也曾闪过一个人影。那情景,让她惊惧莫名,至今还让她后怕。
曲芙蓉转身往店外走,她只想赶紧离开这诡异的地方。
“等等,别走。”
曲芙蓉听到一个声音不知从何处飘来。
回头望望,并未见人。她更加害怕,拔脚往外逃,却突然被人抓住了双脚,一下子跌倒在地。
“啊!”曲芙蓉大叫一声,正欲爬起来继续逃,又听到那声音响起,“你是来住店的?”
曲芙蓉乍着胆子回过头,发现一中年男人正从柜台后面爬出来,瞧他打扮,应是掌柜。
“是,啊不,我没钱,我不住了。”曲芙蓉连忙否认。
“那你会做饭不?”
呃,曲芙蓉一时不知回答会好,还是不会好?
她正在迟疑间,却听那掌柜说着“小兄弟不否认就是会喽,”跨过来就扯住她衣袖,似乎生怕她跑了。
曲芙蓉连忙甩开掌柜手,退后几步,抱起双臂护在自己身前。她虽作男人装扮,说话也粗声粗气,两个月来也已经习惯了别人喊她“小兄弟”,却仍然害怕别人近她身边。
“不不不,我不会做饭,我走了,”曲芙蓉急于离开。
“站住,你既进了这店,会就会,不会也得会,”就听这掌柜忽地翻脸大吼,“胖子,快拦住他。”
曲芙蓉惊见柜台后面又爬出来一胖子,厨子模样。这胖厨子过来就要捉她。
看这阵势难道进了黑店?曲芙蓉心中直突突,这倒霉催的,自己干嘛要进来?原本只是想住一晚洗换一下,不过是想打个杂干点零工抵换房钱,也没打算白住啊。
曲芙蓉被胖子拦住去路,只好立住不动。
只听那掌柜的说道:“你只要把那客人伺候好了,我就准你白吃白住两日。”
这条件,太诱人了,不就是做个饭嘛,曲芙蓉忍不住接口问:“谁?哪个客人?”
“就是方才出去那人。”
是他?曲芙蓉突然间想明白,这客栈为何这副模样,敢情是那客人嫌饭菜不好吃闹的。人家大厨都伺候不好,自己这滥竽充数的怎么能行?
“不行,不行,我只会家常饭,又没经师,哪里会伺候这样的客人?”曲芙蓉一边摆手,一边往门口溜。
胖子挡住门:“会做饭就行,先拿来应应急吧。小兄弟,你就当帮帮我吧,那人说了,今儿再伺候不好,我的饭碗就没了。”
曲芙蓉进退两难之际,忽地记起方才进门时候,那个一闪而过的背影,似乎在何处见过。感觉与自己哥哥有几分相似,颀长挺拨。
她改了主意:“好,成交。”
胖子王五带她去后厨,“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小七就成。”曲芙蓉不想透露真名,这一路她对外都是小七。
“王师傅,甚么客人如此难伺候?一言不合就拆人店让人丢饭碗,这也太嚣张跋扈了吧。”
“小点声,莫让他听见,”王五环顾四周,小声道,“听说是澄州城将军府上的公子苏莫寒,十六七岁,能文善武,风流倜傥,潇洒不羁,颇得城里一众年轻姑娘追逐仰慕。
“听闻,有那大胆的姑娘,流连他必经的路上,只为一睹他的俊颜,捕捉他冷峻高傲的目光,哪怕只是惊鸿一瞥。”
“切,要不要这么夸张啊?说书呢,”曲芙蓉不以为然。
王五继续:“他们一共三个人,除了他,还有一位贵妇人,一位年轻姑娘,穿的都挺贵气,绫罗绸缎的。他们下马车进院的时候,我见过。”
曲芙蓉接着问:“那饭菜不合谁的口味?”
“不知道,那妇人和那姑娘就没出来过,都是那公子出来,嚷嚷饭菜不满意。”
“总不能三个人都不满意,瞧着王师傅也是位有经验的大厨。”曲芙蓉给他抛了个高帽子,自己这厨艺如何,自己清楚,后面还得仰仗人家。
王五果然很受用,背起手笑得眼睛都小了,“谁说不是,我在这店里也这么些年了,南来北往的客人都伺候得好好的,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
“既然不满意,他就没点过菜?”
“点了,可他点的燕窝、海参、鹿茸什么的,咱这穷乡僻壤的都没有啊。”
“那你给人家吃什么?”
“烧鸡、酱牛肉、烤鸭、卤猪蹄这些。”
曲芙蓉听得口水直流,脱口道:“那是不饿。”这些东西嫌不好吃,真是暴殄天物啊。这会子自己眼前要是有只烧鸡,怕是连骨头都剩不下的。
“都三天啦,还不饿?”王五伸着三根手指。
“哦,三天啦?是该饿了。”
曲芙蓉想了想:“王师傅,咱先得弄清楚,到底是如何不满意?荤了素了?重了淡了?你这些不清楚,还怎么给他提供合口的饭菜?你说是不是?”
“对对对,还是小七兄弟有见地,”王五点头称是,转而愁眉苦脸:“怎么弄清楚啊?”
“去问啊,这还用说吗?”曲芙蓉奇怪。
王五眉头皱成一团,看起来更加发愁,“问谁?贵妇人那房间不让进见不着面,那公子净嚷嚷不好吃,也没说怎么个不好,瞧他那样儿,我也不敢多问,再讨一顿打。”
“小七兄弟,帮帮忙,我要是丢了饭碗,一家老小就去喝西北风了。”王五苦着脸。
“帮,帮,正想着呢,”曲芙蓉沉吟道,“那公子说不出哪里不好,恐怕不是他嫌弃,是那妇人或是那姑娘。只是女眷的房间怕是不好随意进去问。有了,我有个主意。”
“你快说啊,”王五高兴地催促。
“王师傅,不知客人撤下来未动的那些都怎么处理?你比如那一整个的烧鸡、烤鸭啊,”曲芙蓉不说,却转了话题。
王五倒是心领神会:“放心,小七兄弟,后厨我说了算,都是你的,敞开了吃,无人敢管你。”
“好,就等你这句话,”曲芙蓉拍手道,“王师傅,你先给我找个无人的房间。”
“做何事?”王五一脸懵。
“我换衣服。”
曲芙蓉换了装束,梳着两个小丫髻,身上穿件米粉夹祅,系着条银灰长裙,婷婷袅袅自房间出来。
那王五惊得大睁着两眼,扒着门瞅瞅房间里再无他人,确信这是方才进去的小七:“小七兄弟,你这扮上女妆,倒挺好看的。你怎么随身带着女人的衣服?”
“原是要去我姐家,给她带的衣服。”
“只是你这声音,这声音不像女子。”
哦,对,忘了换回来,曲芙蓉咳嗽两声,开口道:“这回怎么样?”声音脆生生清亮亮。
“这回像了,”王五疑道:“你怎么还会这个?”
曲芙蓉一笑:“以前过年乡戏时,扮过花旦。好了,不说这些,正事要紧。”
“对对对,正事。”
曲芙蓉来到那妇人所住的上房敲门,“贵客,我是伙计,进来洒扫。”等了一下,里面无人应声,她便轻轻推开门进去。
外间无人,桌上食盘里摆着烧鸡、牛肉等饭菜,看起来未动过。
她瞥了一眼,咽了咽口水,往里间走去。
外间里间并没有门,一只小巧的博古架、几个花架将其间隔开。
人都在里间,曲芙蓉搭眼便见那公子一袭沧浪锦袍,身形修长、年轻挺拔,面朝里正立在床前。
曲芙蓉愈觉这背影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走近些,见一位年轻的姑娘侧坐在床边木凳上,那贵妇人倚在床头,正说着话:
“莫寒,不用老闷在屋里陪我,带你妹妹出去走走,这几日老待在屋里,把你们闷坏了吧?”
那姑娘道:“姨母,我不闷,我愿意在这陪你,姨母快点好起来,我陪姨母一起出门散散。只是,姨母不见大好,要不要换个大夫瞧瞧?”
曲芙蓉心里说,这姑娘还挺会说话的。
“不用了,我这是心病,再换大夫也没用,这么些年了,这块心病总压着,倒连累你们跟着受累。”
那妇人讲话声音柔柔的,让曲芙蓉陡地想起自己的娘亲,眼圈不自主地红了。
“娘,这次都怨我,讯息没有核实好,害得您大老远的白跑一趟。”是那年轻公子开口说话,声音很好听,带着磁性。
乍一听到他声音,曲芙蓉又愣了,这声音也有点熟悉,只是还没来得及细辨,便听那妇人说道:
“莫寒,不怪你,是娘等不及,执意跑过去,就想早点确认。这么些年,她都没有一点音讯,我一想起来心就揪得痛。”
看来这公子真是苏莫寒,那妇人就是他的母亲。听这意思,她也有亲人失了音讯,曲芙蓉一时感同身受,悲上心来,不禁泪如雨下,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那苏莫寒倏地转过身,厉声喝问:“甚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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