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远处的村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曲芙蓉惊觉,这是要过年了吗?日日默默地待在这冰天雪地里,她已经分不清这是甚么日子。
曲芙蓉对柳王氏喊道:“姥姥,你听,村子里有放鞭炮的声音,今儿是小年还是大年?”
柳王氏终于停止了唠叨,“到年关了,不说了,蓉儿听烦了吧。”
她低头掰着手指认真地点算了一遍,然后抬头道:“是小年,照风俗今儿应该吃糖瓜,祭灶,灶王爷吃了糖瓜,就会到天庭言好事,自会带来明年的好运气。只是村子太远,山路被雪盖住了,”她说着停了下来。
曲芙蓉明白她的意思,忙道:“没事,姥姥,我能去,我去村子里买去。”
当年姥爷为采药种药方便,从村里搬到了这嵛山脚下,离着村子大约二三里地,春夏里不觉得怎样,在这天寒地冻的冬天却有诸多不便。
柳王氏想说甚么又止住了,脸上显出犹豫的神色,糖瓜是必须要买的,让小小的曲芙蓉趟着厚厚的积雪下山,却是她不忍心的事儿。
正踌躇间,屋外传来声音,是“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祖孙两人都听见了,都侧耳细听,只听到那声音越来越近,近到门口。
曲芙蓉欢喜地跳下炕,一边跑去开门,一边开心地喊道:“有人来啦。莫不是我爹娘回来了?”
她飞跑到门边,兴奋地打开门,一阵寒风迅速扑进门来,扑灭了她心里刚刚点起的火焰。
雪地里站着的是张三,头上顶着厚棉帽,身上裹着羊皮,脚上缠着草绳,怀里抱着一堆东西。
她往张三身后瞧去,远处的山路上再无其他人。
她感到无比的失望。不过这失望,很快就被张三带来的惊喜冲淡。
除了甜甜的糖瓜,张三还带来了守岁用的鞭炮香烛、写春联剪窗花用的红纸、还有大枣、冻肉。
柳王氏一件件看过这些物品,开心地赞道:“太好啦,她张三叔,你来得太及时了,真个是雪中送炭。”
又对曲芙蓉道:“蓉儿,等今儿祭了灶,吃了糖瓜,从明儿起,咱们也开始扫灰,剪窗花,蒸枣饽饽,写春联,包饺子,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地守岁过年。”
从枯燥静默的听讲模式,改换成忙碌的迎接年节模式,曲芙蓉心里是欢喜的,她开心地忙碌起来。
远游的人总是赶在大年三十前回到家中,说不定,爹娘他们会赶在吃年夜饭前回来呢。她要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做一大桌好吃的饭菜等着他们,也让他们瞧瞧,他们的蓉儿现在也很能干,会做饭,会包饺子,会做很多活儿。
这日,曲芙蓉在打扫屋子,柳王氏坐在炕上剪窗花。
在水缸后面的角落里,曲芙蓉捡到了一片灰羽,这无疑是小灰留下的。她瞧着这片灰羽,眼里漫上泪水,不知小灰现在飞到哪里去了?小灰找到它的爹娘它的兄弟姐妹了吗?
曲芙蓉拿着这片灰羽去送给柳王氏瞧。
柳王氏将手中的窗花展开来,像只大雁一样栩栩如生。
曲芙蓉惊喜地问道:“姥姥,这是小灰吧?太像啦。”她仔细地端祥姥姥剪出来的窗花,“咦,这还有朵荷花,好漂亮。”
柳王氏点头道:“蓉儿,来,我教你剪这个荷花和大雁。”
到年三十了,想起以前每到年三十,爹会写好多幅对联,送给左邻右舍,曲芙蓉总是和哥哥开心地捧着送给他们。
曲芙蓉裁纸磨墨,开始写春联。拿起笔才想起,以前只顾开心,都忘记爹写的是甚么内容了,想了半天,想起一幅:向阳门弟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横批:富贵绵长。
写好了这幅春联,又写了一幅:一年好运随春到,四季财源顺意来,横批:人寿年丰。准备待会儿送给张三叔家张贴。
贴好了春联,曲芙蓉去地里的菜窖子挖了一棵白菜,费了好大劲才挖开冻硬的一层土,手上虎口震得生疼。
她站在雪地里,环顾四周,高低起伏的群山,全都笼罩在一片皑皑白雪下,不见人烟,鸟雀也无一只,一股悲凉爬上她的心头。
曲芙蓉抱着白菜回到家,推开门,惊奇地发现家里异常热闹,原来是张三叔和张三婶带着两个孩子过来了,张三婶正陪着姥姥开心地说着话。张三叔在剁着肉馅,大林和二林正在屋里跑来跑去地玩闹,屋子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如此欢乐的气氛,已经好久没有出现在这间草屋里了。
曲芙蓉默默地立在门口看了好久,看得眼睛都湿润了。她抖擞一下精神,努力让自己的脸孔带着笑意,欢快地加入他们,与他们一起开心地吃了一顿饺子。
直到吃过饺子,等待的人,依然没有出现。放过鞭炮,张三叔一家人回自己家守岁去了。
曲芙蓉默默地坐着,对着油灯出神。
柳王氏瞧了她半天,说道:“蓉儿越长越像你娘了。当年你娘出落得俊俏大方,这十里八乡的媒人踏破了门,你娘偏是瞧中了你爹,非要去做续弦,给人家当后娘。唉,也是逃不开的缘份。”
柳王氏叹口气继续道:“那年甘泉寺庙会,你娘见你爹一个大男人带着一小女娃,极有耐心,一打听才知他妻子去世已有三年,独自带着女儿过活。你娘便说,如此重情有义的男人必可托付终身,非要嫁他。”
曲芙蓉心知柳王氏在思念柳玉竹,虽已听了多遍也未打断她,再说她也想听,听的时候便在脑中想象爹娘年轻时的模样,爹当年一定也很英俊,要不娘也不会一见倾心。
柳王氏说了一会儿,叹道:“我怎么又说起这些了,”见曲芙蓉一直坐着不语,便坐到她身旁,搂着她肩,说道:“好孩子,这些日子你吃苦了。”
曲芙蓉的眼泪瞬间涌上来,有她这句话,这些时日,受的苦受的累都不重要了,她使劲眨着眼不让眼泪掉出来,说道:“没事,姥姥,不苦。”
柳王氏道:“别怪姥姥,姥姥心里急啊,你如今失去爹娘的呵护,我得让你一个人也活得下去。我就想让你快快长大,大得自己能抗住风雨。”
“姥姥还在身边,我还有姥姥遮风挡雨,我怎会是一个人?”曲芙蓉将头靠在柳王氏身上。
“好孩子,姥姥又能陪你多久?你得学会一个人活着。姥姥狠心磨练你,就是让你独自一人也能活下去。你只有先活下去,让自己变得强大,才能够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柳王氏的目光慈爱、殷切又坚定。
“还记得大雁小灰吗?没有一双坚强的翅膀,如何能飞上高天?我知道你一直想去寻找你的爹娘,在你没有一双强大的翅膀之前,我不能放你走。你甚么都不会,甚么都不懂,恐怕还没有走出大山就倒在路边了。”
“我懂了,姥姥,我知道姥姥是为我好。”曲芙蓉抱住柳王氏,真诚地说道。她心中感到十分愧疚,直后悔以前都没有好好听姥姥讲话,算了,反正有的是时间,以后再听吧。
没想到,过了初五,柳王氏便病倒了,咳个不停,饭也吃不多少。
曲芙蓉要趟雪下山给她请大夫,她坚决不让,只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山路积雪难行,大夫也上不得山,莫去难为人家了。”
曲芙蓉只好像上次那样,给她煎了草药水,不见大好,仍吃不下饭,听着咳得倒是轻了些。
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夜里,柳王氏还能勉力撑着坐起,看她忙活着散灯儿1。豆面蒸的面灯是张三婶蒸好,由大林送来的。
曲芙蓉在面灯碗里添上豆油,放了捻上棉花的贝草棍做灯芯,将十二个月灯碗儿一一点上,端着月灯将家里家外各个角落都照一照,再分放于窗台、炕上、门砧、锅台、灶膛、粮食囤子、水缸等处,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平安幸福。
第二日,柳王氏便躺在炕上起不来了,闭着眼躺着,不吃饭也不言语,气若游丝。
曲芙蓉这次不听她的话了,寻了根草绳绑在鞋上,防止打滑,打算下山求医。正要出门,却听到柳王氏低声唤她,“蓉儿回来,我有话说。”
曲芙蓉听到声音,惊喜地奔到炕前,“姥姥,你醒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没事儿。”
柳王氏让曲芙蓉扶着坐起来,拉着她手道:“好孩子,有件事儿姥姥一直放心不下,还记得你那个表舅柳玉柴吗?他惦记这三间草房几亩山地,不是一日两日了。倘若姥姥不在了,他断不会容你,说不定还会生出别的事儿来。”
“不会的,姥姥会没事的,姥姥会一直陪着我的。”曲芙蓉含泪道。
柳王氏摸着她脸,满眼不舍:“姥姥也想多陪着你,原想着等你翅膀坚实了再放你出去,姥姥等不到了,以后的路得你自己走了。”
说着,她从头上拿下一支银簪,“姥姥只余这簪子了,你留着,就算姥姥给你的嫁妆。可惜姥姥等不到你挽起头发嫁人了。”
曲芙蓉接过簪子,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淌落,“姥姥,别丢下我,我怕,姥姥,姥姥。”
“可怜的孩子,留下你孤零零一个人,该如何呢?”柳王氏眼望着曲芙蓉像是自言自语。停顿了一会儿,她道:“莫哭,蓉儿,拿纸笔来,我写个信儿,等开春雪化了,你去澄州城吧。”
曲芙蓉赶紧将炕桌端来,铺纸砚墨。
靠着曲芙蓉的帮助,柳王氏才坐得住,写几个字便停下来咳一阵儿,歇息了好几次才写好信。
曲芙蓉扶她躺下,撤去炕桌笔墨,回身惊见柳王氏已无声无息地去了。
“赵大爷,我姥姥已经走了,”曲芙蓉讲到这里,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滑落下来,便伏在桌子上,无声地抽泣。
老货郎也红了眼圈,叹道:“唉,原想着有你外祖母在,姑娘还有个倚助,没想到,现如今只剩姑娘孤零零一个人了。”
过了一会儿,曲芙蓉平静了些,老货郎问道:
“曲姑娘,为何不等到开春雪化了再走?老朽三月初三去寻你,张三兄弟说,你已经走了二十多日了,既如此,为何你却落在我后面?老朽以为你早到澄州城了。”
曲芙蓉抬起头,抹去眼泪,道:“我姥姥猜得没错,那个柳玉柴果然不是个东西。”
(注1.散灯儿: 胶东部分地区正月十五元宵节的一种民俗活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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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遗落之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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