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是曲芙蓉离开父母去往姥姥家的第七日。
那日中午,阳光惨白地挂在天上,连着好几日的大雾,终于消散了。
姥姥家坐落在嵛山里的梨花岘,门前有一池塘。
曲芙蓉赤足踩在池塘淤泥里,挽着衣袖,两只胳膊浸在水里。姥姥柳王氏走到池塘边惊叫道:“唉哟,蓉儿快出来,快出来,怎么去水里了?”
曲芙蓉自水里擎出一根莲藕,咧着嘴笑道:“姥姥,看,莲藕!”
“行了,行了,快上来,已经寒露了,这水冰凉,姑娘家家的别待在水里,想吃莲藕,等央你张三叔来挖。”柳王氏唠叨着,一手来接莲藕,一手拉她上岸。
曲芙蓉坐在池塘边一边穿好鞋袜,一边道:“还好,这会子有日头,水不算太凉。”
她拿过莲藕,开心道:“爹娘都喜欢吃莲藕饼,姐和哥喜欢吃新鲜的莲子,我已经剥了好多,莲子芯都挑出来了,对了,娘喜欢喝莲芯茶。我寻思着爹娘他们也快来了。”
“好好好,乖蓉儿,等你爹娘他们来了,姥姥给他们做又香又甜的莲藕饼。”柳王氏拍着她道,“莫在这风口里坐着了,回屋吧。”
“姥姥先回,我再等等,”曲芙蓉跳上岸边的一块大石头,抻着脖子向山路眺望。
远处山路上出现走动的身影。
“唉,来了来了!姥姥,您瞧,他们来了!”曲芙蓉跳下石头,欢喜地迎着跑过去。
跑到近前,才看清是张三。张三是姥姥的邻居,十几年前流落此地,是曲芙蓉的姥爷帮着他在山坡另一头搭起?棚安了家,平日里种菜卖菜。
“张三叔,你回来了,”曲芙蓉跟他打着招呼,“我爹娘呢?在后头吗?”
“蓉姑娘,不用瞧了,后头没人。”
曲芙蓉脚步没停,继续往山路跑,跑到坡顶,往山那边瞧过去,真的没有。
她闷闷地,一步三回头地走回池塘边,听到张三正跟柳王氏说着:
“我今天在镇上听到一件怪事,说是清水河上出了河妖,专挑大雾夜里出来拖人,河边有一户人家全没了踪影,一个不剩。”
“啊?!张三叔,哪个村的?”曲芙蓉大吃一惊,张着的嘴巴,半天没合上。
“不清楚,如今河两岸那些村子的人,大白天也不敢出门。”
曲芙蓉乍着胆子问:“那河妖长什么样?”
“听说那河妖,长着巨翅,一扇翅膀那是飞沙走石、人仰马翻,其吼声颇似鹅叫,都说是河中大鹅变的。”张三说道。
“大鹅变的?真的?有人亲眼所见?”曲芙蓉追问道。
“没有,那要是谁亲眼见了,还不得没了命?”张三幽幽道,“听说有胆大的,第二日扒着门缝看了,那院中除了一地血迹还有一地鹅羽。”
曲芙蓉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
张三推着车嘟嘟囔囔地远去了。
曲芙蓉第一次发现那吱吱吜吜的车声刺耳难听。
她觉得浑身发冷,两手抱着肩,问柳王氏:“姥姥,真的有河妖吗?”
“不知道,姥姥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妖啊怪的没见过,那些装神弄鬼的勾当倒是见识了不少,”柳王氏瞧着远处的山路,似乎若有所思。
柳王氏道:“走吧回家,姥姥煮鹅蛋你吃,那些鹅蛋还是你拿来的。”
“嗯姥姥,大灰二灰,啊就是我养的那两只大鹅,我给它们起的名儿,它们可能生蛋了,它们,”曲芙蓉忽地停住了嘴,鹅蛋?!眼前似有一道焦雷闪过,大鹅!河妖!大灰二灰?不行,得回家瞧瞧。
她拔脚就跑,边跑边道:“姥姥,我回家瞧瞧。”
“唉唉唉,等等,我找人送你啊,”柳王氏在后头喊。
“我等不及了,姥姥,放心吧,没事我就回来陪您。”曲芙蓉应着,说话间已经跑到了山路上。
破碎的院门斜挂在门框上,在寒风中吱嘎作响。
曲芙蓉远远地看见,心里便一沉。
一进院子,撞入眼帘的是地上两滩黑乎乎的印迹、东倒西歪的石桌石凳、破烂的纺车和木桶,并没有发现大灰二灰的踪迹,只见几片灰羽被风旋着在空中乱飞,
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大叫着“爹,娘!”往屋里奔去,刚进门便被什么东西绊倒。她趴在地上,看到屋子里狼藉一片,桌椅箱柜全倒在地上,到处是散乱的物件。
“出了甚么事?!”“爹呢?娘呢?”“哥!姐!”
她爬起来喊着,从东屋跑到西屋,从前院跑到后院,跌跌撞撞,不时被东西绊倒,爬起来再跑,发狂一般地跑,跑遍了整个家,哪还有人影?寂静的屋子里没有一丝生气。
直到跑不动了,她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刚坐下,她又爬起来,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慢慢走过去。
曾经,就在这窗边,她父亲曲其琛一边看书一边用纺锤打着苘绳。如今这里只余一堆乱糟糟的苘麻线。
织布机上是未织完的布,机前却不见她母亲柳玉竹一梭一梭织布的身影。
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全都散乱在地上。曾经,哥哥曲荷举,最喜欢在这里读书写字,更喜欢在这里雕刻木头。如今他和他雕的木刻全都不见了踪影。
倾倒的木屏风底下压着一只绣花撑子,绣布上盛开的半朵荷花,混在尘埃瓦砾中。
她从尘埃中扒出这只绣花撑子,抚摸着那半朵粉红的荷花花瓣,怔怔地跌坐到台阶上。
一个被她忽略的事情慢慢浮上脑海,家中的细软、柜中的衣物全都不见了,难道爹娘他们搬家了?搬去哪儿了?
就在此时,似乎有一个影子从门口一闪而过,曲芙蓉跳起来,追出门外,却甚么也没有发现。
街上空荡荡地,异常寂静,静得让人害怕。
曲芙蓉忽然想起一件事:去问问左右邻居,虽然她家是独门独院,离着邻居也没几步路,他们总该知道点甚么吧?
她先跑到东邻,敲门,无人应。
又跑到西边,“大婶,我是芙蓉,开开门吧。”门里没有任何动静。
曲芙蓉又往后边的堂伯曲其璞家跑去,堂伯和她爹一向关系很好,他或许知道点甚么。
她拍着门,喊道:“二伯,我是芙蓉啊,求你了,开开门吧,我知道您在家。”
没想到,堂伯的门,她敲了许久,也无人出来。
一阵寒风吹过来,曲芙蓉感受到彻骨的凉意。
她拖着步子,沿着空旷的村路往村外走,经过一扇扇紧闭的门。那些门后,似乎藏着眼睛,藏着人,在盯着她,在议论她。
“妖女!”“快走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
曲芙蓉越来越害怕,她要尽快逃离这里。
她开始跑起来,不顾一切地奔跑。
她奔到村西的山路上,回头望望,不见有人追来,三面环河的曲家村也已隐没在视线外,这才松了一口气,稍稍放慢步子,让自己歇口气。
过了赵家庄,她突然觉得似乎有人在后面跟着她,细听之下,从身后传来急骤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她不敢回头,开始往前狂奔。无奈气力有限,不一会儿她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放慢步子,等调匀气息再跑。
她留意听着后面,那脚步声始终跟在后头,也是时快时慢,却始终没有赶上来。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怀疑自己太过?木皆兵,许是和自己一样赶路的。不管怎样,还是小心为好,快点甩开这个人。
山林里也越来越暗,两旁的树丛暗魆魆的瞧着吓人,不知是何鸟兽发出瘆人的啸嚎。
曲芙蓉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好在就剩最后一个山头了,翻过这个山坡就能看到姥姥家了。不过她实在跑不动了,走也走不动了,只好手脚并用地往山上爬。
这一慢下来,后头的脚步声可就追上来了,不仅有脚步声似乎还有隐隐约约的喊声。
曲芙蓉好生疑惑,不管了,反正跑不动了,一横心,她停下来,往后瞧去。
远远地,有个人佝偻着身子往山顶爬过来,见她停了,便也停下来喘口气,而后又慢慢地爬上山来。
“老货郎?”等他走近,曲芙蓉认出他是赵家庄的老货郎。
老货郎坐到地上,大口喘着气,好半天方能开口说话,“曲姑娘,原来真是你,我从村里出来,看着像你,一直追,你跑得快,一直追不上,喊你也听不见。”
“为何追我?”曲芙蓉也坐下来抹着汗,语气有些不悦。
老货郎道:“自那日小儿从府上拿回银钱米粮,给我请了大夫,小老儿这命便算捡回来了。今儿一早能走动了,原想着去府上嗑头致谢,却见府上人去屋空,就想寻个邻人问个究竟。”
“问出甚么没有?”曲芙蓉抢着问。
“没有,曲家村里冷清得很,家家关门闭户,少有人在街上走动,偶有一二人要么匆匆躲避,要么闪烁其辞,不肯作答。”
“唉,我也一样,没人开门。”曲芙蓉叹道,“你听说过河妖吗?”
“听说了。先还寻思兴许搬家了?出外了?回村路上,听得河妖一说,觉着蹊跷。记得姑娘外祖母家在西山里,便想过来瞧个究竟。一出村远远瞧见姑娘,一路追过来。”
老货郎所说的西山,就是嵛山。由于嵛山在西,住在嵛山以东的人往往直接喊西山。
曲芙蓉黯然道:“我就是回家寻爹娘他们的,他们并没有去我姥姥家。”
老货郎默然半晌道:“他们会去哪里?出何事了?”
“不知道,”曲芙蓉摇着头,嘴一撇一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看着眼前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老货郎,感激道:“赵大爷,谢谢您,这儿离我姥姥家近,进家歇息歇息喝点水再回吧。”
老货郎道:“不用,天不早了,我早些回去。”接着又道:“曲姑娘,依我之见,此事最好先不与你外祖母知晓,免得她老人家担忧。等有个准信再慢慢说与她。”
“嗯,有道理,我知道了,谢谢您提醒,”曲芙蓉点点头,目送着老货郎步履蹒跚地走下山去。
曲芙蓉想起这些,十分感激,言道:“赵大爷,上次追了十几里,这次可是二百多里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
老货郎道:“我得了个信儿,怕这此事与员外老爷他们失踪有关联,便紧着去往西山,想告与曲姑娘知晓,谁知,曲姑娘已经离开了,便一路往澄州方向追过来。”
曲芙蓉一听,连忙问道:“是何信儿?您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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