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初,置在学堂的桌席上。
李江离被指定上桌,陪坐着,饭中无人说话。
这大人应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人。
李江离回避着人的视线,细嚼着饭慢慢吃。
等席面一撤,茶沏上来,陈启名先是舒舒服服地啜饮一口,还是老一样:六安瓜片。
其它别的茶,他喝不惯。
李江离自觉地倒上两杯,那茶盏围放在那可不就是给人喝得。
梁村长看得眼皮直跳,坐着不敢动弹。
陈启名看着他似笑非笑的开口,“李公子倒是不见外。”
“在下手里拿有大人给的身份玉佩,如今又在一个桌上吃了饭,实不必再假做客气,大人您说是吧!”
陈启名心里一阵扭曲,面上却还端得住。
转开话题道,“你给的那方子不错,明年祁县也可以多种上一季土豆。”
李江离手蹭着杯沿,揣摩他说这话的用意。
还没想清所以然,又听他说,“之前不算,你还可以向本县要一个奖赏。”
李江离不上当,他并不信任这大人会那么好心,口中却是义正言辞地推了。
陈启名面色凝住,敲敲桌子,他让两边人都先出去。
梁村长有些犹疑,却还是跟在陈生后面出去了,他得去叫蕴哥儿过来守着才行。
不一会儿,屋里只剩下两个人,并着瓷壶里茶烟袅袅。
陈启名站起身,走到黑色板子前用指腹沾沾,油亮又粗糙,不似县学里专靠着的整面石块,却更方便实用。
看一眼摆放的圆白粉石,没上手去拿。
怎么,以为他会轻易丢丑吗?可笑。
李江离垂下眸,有些失望于他没把软趴趴地字印在上面。
“平时要教那么多人不累吗?”
李江离怎会不累,但他本就过得很充实,不必再骗自己开心。
听他不吭声,换个问话继续挖苦人,“你可是就打算窝在这下梁村里?待得住?没想走出去看看?”
李江离真没想过吗?假的。
吃不饱的时候,想逃;穿不舒服的时候,想跑……
在村里总有很多很多不顺心的地方,数也数不清,会想当然地美化外面的路。
那他憋在这干嘛呢?
李江离安稳地坐在桌前,他笑笑,因为什么,因为此心安处是吾乡啊!
他前二十八年已经在领略极致的风景,享受着山珍海味、锦衣华服……可夜深人静时,却常觉心里空落落地,灵魂怯生生地没有着处,不得安枕。
人们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这个人是很惜福的,毕竟他现在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的,更应该好好珍惜,认真选择怎样过活。
可他人又怎知他不觉得这三个多月以来的每一天不是福报?而且他可一直在奢求他一世之求而不得呀!
所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你……”陈启名把抬出的手指收下去,甩了甩袖子,“哼,不识好人心……”
李江离抬起杯盏遮住笑,喝两口润润喉。
“大人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不用铺垫那么多。”
陈启名闷声闷气坐回去,“我没预备什么事,过来看看罢了。”
他说得是真话,衙里实在待不住了,出来找找乐子而已。
瞧他那防他跟防贼似的,埋汰。
李江离打量人眼神一直没有偏移,这才半信半疑。
外面日头还是那么盛,屋里热气却不再凝结着不散。
陈启名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扫着桌面甩过去。
“喏,看看。”
李江离手忙脚乱地接住,板拿起,疑惑,“这是什么?”
“朝廷邸报。”
既然他让看,李江离不介意翻翻,展开,却看见大片规整地蝇头小字,全都是文言术语的。
无奈又无语地是,他看不懂。
咳了一声,装模做样地合住,丢上桌,“在下不耐烦看这个,大人还请直接说想让在下知道什么。”
陈启名惊奇地看他一眼,“你看不懂?族里没教吗?”
他已经不再怀疑李江离口称的身份是否属实,一则仪容姿态和见识是装不出来的;二来真的很无害;至于这三嘛……
河南道那么多州没一个地方传回什么有用消息,京都里也只让他便宜行事。
他摩擦两下指腹,这有好处的事他为什么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人先前问在下为何会使毛笔还非得让您的手下代笔,还记得在下当时是怎么答得吗?”
提起这个,他还真敢说。
陈启名怎会不记得,他记得很清楚,毕竟第一次有人能让他破了仪态。
*说什么毛笔那都是给附庸风雅或传承古艺的人用的,装蒜。
他不想再自取其辱,跳过直接道,“鞑靼现在已经不足为惧,朝里准备有计划地开放边禁,使商贸流通……”末了,生怕他听不懂,不知在替谁邀功得添上一句:
“虽真正施行还要再等上一等,可这将做得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大安朝从不欺苦老百姓。”
李江离:“……”
这话说得有些此地无银了。
眼见气氛正好,却是适合趁机探问。
李江离站起,立到空处对着大人躬身行礼,道,“圣上英明神武,大人事必躬亲,在下实是心悦诚服,若不嫌江离才疏学浅,可是能用上一用?”
陈启名乐坏了,觉得就该是这样才对,幸灾乐祸地扶起人,故作矜持地开口,“李公子说得哪里话,我以为我们早已经是朋友了。”
李江离捉住人话头。
想了个法子:
先是死命地找出哈欠,再硬憋回去,慢慢地眼睛里充盈出泪光。
“大人真的把江离当作兄弟吗?这样的话,兄弟之间不应该互相坦诚,怎会一直隐瞒出身?”
说完,他借着人的衣袂擦了擦眼,再抬头时眼边红了一圈,让人不能苛责。
陈启名抖了两下寒颤,眼神涣散,他不干净了。
*小王八李江离。
他就不该起身站过去,以前向来是他陈启名算计别人,让他们哭都哭不出来,没想到今日竟轮到他受上一回。
院门外,赵蕴维突然呛咳了一下,惹得陈生奇怪地看过去。
赵蕴维闷头不吭声,继续紧贴土墙站着,杵在檐影里望着烈阳天。
屋里,谈话声却还未止。
陈启名审视着李江离,他过线了,最后一次,他只会再容让这一次。
“那你可听清楚记明白了,弟弟。”
李江离觉察得对,他家并不能称得上是什么书香门第、簪缨世家。
算上他这辈才只承袭了区区五代,之前并不显名,甚至连族谱都没有。
可谁让他祖上眼利呢,紧跟着奚大将军打天下,披着从龙之功,建朝之后能直接封领公爵。
他的祖辈是历朝历代第一个荣受公府的女将军,没有之一。
可惜他祖父不济事,喜文不喜武,交了兵权,姨祖母也入宫当了皇后。
要不然现在也不至于文不文武不武地尴尬这,惹人背地里耻笑。
他母亲倒是自小耍枪弄棍,可却偏偏招赘个舞文弄墨的父亲回来。
唉,也不知他娘是看上他爹的,还累上他个子矮一头,偏是跟这气人祖宗差不多高,难受。
到他这一代降爵为侯,已算是弃武从文、更弦易辙了。
可根基浅薄又如何。
他少时师从大儒陆清平,是年仅二十岁的进士郎君,侯府如假包换的世子爷,朝中谁人会当真不给脸面。
笑话讽刺?呵,该说是嫉妒才对。
“……我说完了,这身份够重了吗?弟弟。”陈启名揶揄道。
李江离松了口气,陈启名愿意解释,算是一个保证。
就是说他不再在意他的身份疑点,不再纠缠他的出处。
至此,他心头阴影散了,连念头都不再沉重起来。
恭维道,“还请哥哥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小弟,实是小弟之前太不懂事了,没早点认您这个哥哥。”
蹬鼻子上脸。
陈启名拂开李江离另倒的赔罪茶,拿起扇子呼呼扇风。
这什么的破地儿?屋里都那么热。
李江离也不恼,把茶盏重新放回去,看看漏刻的时辰,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语气随意地问他可要小憩一会儿?
陈启名这还能睡着吗?又热又气的,难受。
语气不咸不淡地回:不去。
那你自己不想去歇,李江离有什么办法,口气那么欠。
将这大人当成一个小孩子,他也就能瞎着眼哄了。
陪着闲聊给人解闷,“哥哥那么那么贵重的身份,怎么会来祁县这地界做一方小小县令?”
陈启名胳膊拄着桌子举起手再次指着人,“你不会说话就给我老老实实憋着。”
*小王八李江离,这么会戳人肺管子。
他以为他乐意呆在这要啥啥没有的地方吗?连县衙都是年久未修缮的。
老、破、旧、小全占,寒碜。
他是真的有些气伤了,这一趟他不该来,搬起石头倒好,砸了自己的脚。
这一波一波地,再来一次他心都要跳不齐了。
李江离也委屈呢,他好心地给人当出气筒,倒还落了埋怨。
看着人默默趴在桌上一下一下拨拉着扇柄,郁闷地摸摸鼻子。
他是不是真的不太会哄人?怎么还觉出人头上黑气来了?
那他给人唱歌?
噫~~好怪!他不要。
看来他果真是没有小孩缘。
在这里,秋兰喜欢黏着他,还有其他年纪小的学生也总爱缠着他问问题。
他以为是他变了,却原来是环境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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