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冷的衣裳紧贴着皮肤，像是第二层冻结的躯壳。苏清月被青黛搀扶着，每一步都踩在结着薄冰的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让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小姐，就快到了……”青黛的声音带着哭腔，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她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苏清月大半的重量，单薄的身子摇摇晃晃。
苏清月没有说话，只是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迈开步子。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沿途的亭台楼阁——飞檐翘角在冬日的萧瑟里显得格外森严，朱红廊柱剥落的漆皮像是凝固的血迹。这就是丞相府，原主生活了十几年却从未被真正接纳的地方。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她脑海里莫名闪过这句诗，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自嘲。如今，她成了这朱门里比冻死骨还不如的存在。
记忆里那个偏僻破败的小院，在现实中更加不堪。院门上的漆皮剥落得厉害，像是长了严重的皮肤病。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院子里杂草丛生，虽是冬季，枯黄的茎秆依旧顽强地立着，像是坚守阵地的士兵。几间低矮的厢房窗户纸破烂不堪，在寒风里呼啦啦地响着，像是垂死者的喘息。
“小姐，快进屋！”青黛手忙脚乱地把她扶进唯一一间还算能遮风挡雨的卧房。
房间里像是刚被洗劫过。一张硬板床上，被褥单薄得能数清里面的棉絮，散发着淡淡的霉味。一张缺了角的木桌，两把摇摇晃晃的椅子，这就是全部家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经年不散的药味和潮湿的霉味混合的气息，让人呼吸困难。
苏清月迅速评估着现状：生存环境评估——极差。堪比现代那些亟待改造的危房。硬件条件基本为零，软件方面...她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原主的记忆碎片勉强够用。
“青黛，找干衣服，生火盆。”苏清月的声音因为寒冷而微微发颤，但指令清晰明确。她现在没时间伤春悲秋，处理失温是首要任务——在急诊科轮转时，她见过太多因为失温导致的悲剧。
“是，小姐！”青黛连忙翻箱倒柜，找出两件同样是半旧不新的干净衣裙，又跑去角落摸索火盆和炭块。
苏清月快速褪下湿透的冰冷衣物，换上干爽的。虽然布料粗糙，但隔绝了湿气，还是让她稍微好受了一点。她活动着冻得僵硬的手指，开始给自己把脉。
脉象浮紧而弱，寒气侵体，兼有受惊之兆。原主这身体，底子实在是太虚了。若不好生调理，留下病根是必然的。
“小姐，炭...炭有些潮，可能不太好点...”青黛蹲在火盆边，努力地用火折子点火，浓烟呛得她直咳嗽，火星却迟迟不肯燃起。
苏清月走过去，接过火折子。她看了看那几块黑乎乎、带着湿气的炭，又看了看旁边引火的、同样不算干燥的废纸。在现代野营时学到的求生技能此刻派上了用场。她调整了一下纸张和炭块的结构，利用有限的空气流通原理，几下拨弄，一小簇火苗终于颤巍巍地升腾起来，慢慢舔舐着炭块。
“小姐，您真厉害！”青黛看着逐渐变红的炭火，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崇拜。她感觉小姐落水醒来后，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难不倒她。
苏清月没解释，只是就着微弱的火光，快速检查了一下青黛找出来的、原主平日用的“药材”。几包用草纸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要么是品质低劣，要么干脆就是不对症的寻常草根。就靠这些东西，原主能活到现在也算是个奇迹。她那个嫡母王氏，克扣用度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火盆带来的暖意渐渐驱散了一些寒意，但苏清月知道，这只是暂时的。王氏和苏清雪在她这里吃了瘪，绝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恐怕还有硬仗要打。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院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一个穿着体面些的婆子，带着两个粗使丫鬟，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这是王氏身边的得力嬷嬷，姓钱，面相刻薄，眼神里透着精明和势利。
“三小姐可在屋里？”钱嬷嬷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味道，人还没进屋，声音就先传了进来。
青黛脸色一白，下意识地看向苏清月。
苏清月坐在床边，用那床薄被盖住腿，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虚弱和惊惶，心里却冷笑一声：来了。效率倒是挺高。
钱嬷嬷径直走进屋内，目光先在那个刚刚燃起的、火光微弱的火盆上扫过，撇了撇嘴，然后才落到苏清月身上。
“三小姐，夫人听说您落了水，受了惊吓，心里惦记得很。”钱嬷嬷嘴上说着惦记，脸上却没有半分关切，“只是，您也知道，这府里上下下多少张嘴等着吃饭，开销大得很。您这不小心落了水，请大夫、抓药、用炭火，哪一样不要银子？夫人说了，为了给您压惊，也免得病气冲撞了府里的贵人，特准您去佛堂静养几日，抄抄经书，静静心。”
佛堂？苏清月脑中的记忆立刻被调动起来。那是相府里最偏僻阴冷的地方之一，夏天潮湿，冬天更是如同冰窖。所谓的“静养”，分明就是变相的关禁闭和体罚！而且，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去那种地方，无异于雪上加霜。
青黛一听就急了：“钱嬷嬷，小姐刚落水，身子正虚着，佛堂那么冷，怎么受得住啊！求求您跟夫人说说...”
“住口！”钱嬷嬷厉声打断青黛，眼神锐利地扫过她，“这里哪有你一个下人说话的份！夫人这是为了三小姐好，去去晦气！难道三小姐还想把这落水的晦气，带到整个相府不成？”
好大一顶帽子！苏清月心底冷哼。用“晦气”和“冲撞贵人”来压她，真是封建宅斗的经典套路。
若是原主，此刻恐怕早已吓得瑟瑟发抖，逆来顺受了。
但现在的苏清月，可不是吓大的。她在医学院答辩时面对过更咄咄逼人的教授，在医院值夜班时处理过更棘手的医闹。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钱嬷嬷，那眼神里没有预想中的恐惧和哀求，反而带着一种让钱嬷嬷心头一悸的清明和冷静。
“嬷嬷言重了。”苏清月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虚弱，但每个字都清晰入耳，“清月落水，是意外，也是自己不当心，怎敢言及‘晦气’，更不敢冲撞母亲和各位贵人。”
她微微停顿，话锋却悄然一转：“只是，方才落水后，我除了觉得寒冷，还感到一阵阵头晕恶心，心慌气短，四肢末端麻木，指尖...似乎还有些泛青发紫。”
她一边说，一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借着昏暗的光线，能隐约看到那纤细的指尖确实因为寒冷和血液循环不畅而呈现出不健康的青紫色。
钱嬷嬷皱了皱眉，不明所以：“落水受寒，有些症状也是正常...”
“正常吗？”苏清月轻轻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点困惑的弧度，“可我翻阅过一些杂书，依稀记得，有些寒症，与寻常风寒不同。尤其是这种由外入内，伴有特定麻木和肤色变化的...倒像是...接触了某些不干净的东西，或是...中了某种阴寒之物的征兆呢？”
她的话语轻柔，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探讨病情。但“不干净的东西”、“阴寒之物的征兆”这些字眼，像是一根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了钱嬷嬷，以及她背后主子的神经。
深宅大院里，最忌讳的就是这些神神鬼鬼、涉及阴私手段的事情。一旦沾上，就很难说清。苏清雪推她下水是事实，如果她再“恰好”中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毒”，那苏清雪乃至王氏，还能脱得了干系吗？就算查无实据，一个“苛待庶女，致其被害”的名声传出去，也够王氏喝一壶的。毕竟，相爷还是要脸面的。
钱嬷嬷的脸色瞬间变了。她盯着苏清月的手指，又看向她那双平静得过分，甚至带着点探究意味的眼睛，心里开始打鼓。这三小姐，怎么落水之后，变得如此...邪性？她这些话，是真有所指，还是巧合？
苏清月将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她适时地咳嗽了两声，显得更加虚弱：“或许...是清月想多了，只是寻常风寒吧。只是这身子实在不争气，若此时去佛堂，万一病情加重，传了出去，旁人不知内情，只怕还会误会母亲...不体恤小辈呢。”
她以退为进，直接把“误会”和“不体恤”的帽子轻轻巧巧地抛了回去。
钱嬷嬷噎住了。她原本是奉命来施压，把这晦气的庶女关进佛堂，眼不见为净。没想到，对方三言两语，不仅暗示自己可能“中毒”，还把不去佛堂的理由拔高到了“维护夫人名誉”的层面。
这要是强行把她弄去佛堂，万一她真出了什么事，或者在外面乱说话...夫人岂不是要惹一身骚？
钱嬷嬷眼神闪烁，心里快速权衡着利弊。看来今天这事，不能硬来了。这三小姐，邪门！
“三小姐既然身体不适，那...那佛堂之事，暂且作罢。”钱嬷嬷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几分不甘，“您就好生在自己院里养着吧，老奴会回禀夫人的。只是这用度...府里也有府里的规矩，还望三小姐体谅。”
这就是还要在吃穿用度上卡她了。
苏清月心中了然，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多谢嬷嬷体恤。清月省得。”
钱嬷嬷像是怕再待下去会惹上什么麻烦似的，带着人匆匆离开了，背影比起刚才来时，少了几分嚣张，多了几分仓促。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青黛直到钱嬷嬷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小姐！您刚才...您刚才真是太厉害了！奴婢都快吓死了！您怎么知道那么说，钱嬷嬷就会怕啊？”
苏清月看着盆里跳跃的火光，眼神深邃。
“她不是怕我，是怕我话里暗示的东西。”苏清月淡淡道，“在这高门大院里，有些事，做得说不得。一旦摆上台面，就成了把柄。”她这是在利用信息差和心理战。她一个现代灵魂，太清楚语言和暗示的力量了。
“可是小姐，您说的寒毒...”青黛还是有些担心。
“目前看，只是受寒。”苏清月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但我们需要让她们‘以为’可能有更复杂的原因。”这是一种威慑，也是一种暂时的护身符。
青黛似懂非懂，但看着小姐沉稳的样子，心里莫名地踏实起来。
危机暂时解除。苏清月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王氏那边不会轻易放弃打压她。而她自己，也需要尽快恢复健康，并找到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根本。
她望向窗外依旧阴沉的天色，目光坚定。
佛堂的危机化解了，但这“初显锋芒”的第一步，仅仅是个开始。接下来的路，要靠自己的智慧和双手，一步步走出来。
这具身体，这个身份，她既然接手了，就绝不会再任人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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