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妄两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
他记事很早，他能记得在摇篮里时父母对他转拨浪鼓，拨动悬挂着的风铃，吹五色的风车。
蹒跚学步时他的母亲在他面前，父亲在他身后，他原本在地上爬着，父亲伸长手臂一把揽过母亲肩膀嗅她的发，他第一次站立起来冲向他们的怀抱。
他能记得母亲栗色的长长的卷发，温柔的眼眸，总是笑着的水润的唇，还有甜甜的水一样温暖的怀抱。
也能记得父亲宽阔的肩膀，有力的手臂，粗黑的头发，和总是说冷笑话然后挨妈妈打。
姜妄两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
车辆将他撞到三米远，又碾过他的腰。
那时母亲和他站在路边，母亲崩溃地跪在父亲身边，父亲只来得及抚过她的脸颊。
全是血，和声音。
小孩子总是有着敏锐的感受力。
家里翻天覆地。
经济不受太大影响，但房子太大了，大到母亲走着很累，每到什么地方就累到掩面痛哭。
于是他们搬了家，搬到很小的房子，他能总是呆在母亲视线里的地方。
母亲只在一些时候回原本的家看看，回来的时候整张脸都要肿的。
姜妄逐渐不太说话，但是面对母亲的时候还是甜甜的，温温柔柔。
也不提父亲，因为一提到父亲母亲总是抱紧他哭地很痛苦。
那是有一天，氛围太像以前了，阳光很温暖，母亲坐在阳台织毛衣，他坐在地板上玩积木，他冲过去抱住母亲，母亲温柔地抱住他。
然后他侧头，对着空气，不知道为什么喊了一声爸爸。
母亲的怀抱一下僵硬地像石头。
他背上的衣服也变得很湿，热热的，湿透了。母亲的手臂快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母亲再也没在他面前哭过了，只是很偶尔的时候，在他上学放学后，能看到母亲微肿的眼睛。
第二年，姜妄六岁，有了他的继父。
他的继父一表人才，人面兽心。
最开始表现的很好，风度翩翩，对他也友爱。
最开始的时候总是自己呆在卧室里，继父和母亲同一间卧室，母亲总是夜里偷偷溜出来，在客厅坐着。
姜妄很清楚，他不喜欢这个男人，他让姜妄很不舒服，所以姜妄晚上总是睡不着。
于是就总能听到夜里门开关的声音，和易拉罐打开的声音。
后来慢慢的，母亲也回卧室睡了。
继父总是打地铺。
好像是不太出现的父亲告诉他的。
有天，他们爆发出了剧烈的争吵。争吵关于钱、卡、遗嘱和出轨。
母亲在继父的衣服里发现了一盒细款香烟，那不是继父吸的款。
继父开始酗酒。
但是还是表现的对母亲很好。
只是有时候用很不舒服的眼神看着姜妄，摸他手的时候婆娑着，有时候又很用力。
后来继父酒后开始打、砸、和骂。
母亲出门的那天继父突然回家，喝得醉醺醺，姜妄也在家里。
姜妄看到继父找出一份协议书，然后突然疯掉了。
姜妄太害怕了，他摸出一直放在枕头底下的水果刀，跑出了门。
一个小孩子能跑多远呢？
他躲到了一个巨大的垃圾桶后面。
他耳边响着“小哑巴”、“娘娘腔”、“他没有爸爸”、“讨厌鬼”、“真讨厌他”、“真会哭”、“告状精”、“他怎么不去死啊”、“不想见到他”。
从他不爱说话了之后，他在学校总是这么过来的。
虚幻和现实。
他听到那个男人出现在巷子口，抽出了皮带，好像盘在手上，醉意横生：“小宝贝，快出来啊，叔叔爱你。”
姜妄崩溃了。
在学校的时候，他的作业被泼上墨水，桌凳涂上胶水，他被关在卫生间，后来只缩在角落里。
在家里，母亲在时，那是绝对的安全港湾，他永远爱在母亲的怀抱里。
但母亲太痛苦了。
他也太痛苦了。
他想起母亲的笑容，父亲的肩膀，又想起继父摸他的手。
如同附骨之疽。
他的名字叫妄。
父亲母亲希望他活的肆无忌惮，永远快乐。
他后来想，他永远不会像父母期望的那样。
他想有一池水，他能浸泡在水里，能有一池水永远在他身后，保护他、缠住他。
姜妄握着刀的手都在抖。
他大大的眼睛里好像有个水龙头，源源不断地流淌出大大的水珠。
他想，谁能来保护我。
谁能来保护我？
谁能永远保护我？
一瞬间，他觉得仿佛身体多出来了什么，是另一个声音，告诉他：
我来保护你，都交给我。
姜妄云里雾中。
身体的手握住刀，坚定有力。
小孩抬眼，眼神仇恨。
垃圾桶翻倒，酒鬼一脚踩中瓜皮，撞到墙上。
救护车来了，警车也来了。
母亲也来了。
姜妄问：你是谁？
另一个声音道：我是姜池。
姜妄想，他再也不怕了。
他告诉母亲，他的半身，她的另一个孩子，他的姜池。
他的母亲简直快要不成人样，哭笑道：“好的，好的，我的宝贝，太好了，还有别人保护你。”
他告诉母亲，父亲一直在他们身边，父亲很担心你。
他的母亲又很温柔了起来，道：“好的宝贝，爸爸妈妈一直在你身边。”
姜妄什么也不怕了。
有一天，他长大了，他十七岁。
父亲牵着母亲的手，还像他小的时候那样，温柔美丽，英俊可靠，但来向他告别。
他们都笑着，但是还说：“我们在你身边。”
他那时已经是同学和老师都喜欢的优等生，学习好，人长得好，性格也好。
但那时还在上课，他像疯了一样冲出门去，迎面撞上他的班主任，请他节哀。
合葬完父母，街角的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只有附近路过的人们说：“哎呀，前几天这里撞死了个女人，她生的太好看了，太可惜了。”
另一个人说：“可不是嘛，你知道吗，十几年前，听说她丈夫也是在这里出的事嘞！”
姜妄戴着鸭舌帽经过，好似与他无关。
没关系的，他想，他还有姜池。
……
没关系的。
我要给他身体，姜妄想，于是他在十八岁时一手打造最尖端的实验室，保存他的干细胞。
然后他又想，那我就是不是可以也在那个街角消失？
……
很久了，姜妄想给姜池最好的。
但是很突然，他的半身，他的姜池，永远消失在他身体。
姜妄仿佛灵魂被粗暴撕扯去一半，痛到没有办法呼吸，直昏过去。
他梦到自己的父母。
母亲坐在床边，温柔地抚着他的发，贴着他，垂泪。
又像突然察觉什么，四处张望，目光凶狠。
父亲温柔地揽住她，另一只手握着姜妄的手，安抚她：“嘘，嘘，乖，囡囡乖，没有东西伤害我们的孩子，这里是安全的，乖。”
姜妄醒来，这时就仿佛回到两岁前，像受到委屈的孩子，像第一次知道活动手脚一般，扑进父母的怀里，喊道：“爸爸妈妈！”
母亲又定定的看着他，目光愧疚又欣慰，道：“阿吃很乖，阿吃超棒，阿吃做的很好，阿吃有别人在身边保护你了，宝宝要记得好好活下去好吗？爸爸妈妈很担心你，宝宝等后面爸爸妈妈来接你好吗？路上太危险，宝宝不要自己来找爸爸妈妈好吗？”
阿吃哭道：“可是我太累了妈妈，我好想你们，姜池也不在了，又只剩下我自己了。”
母亲不住亲吻他的额头，蹭着他，道：“有的有的，宝贝，你的朋友，你告诉过我还记得吗，他还在等你，他在等你的，宝宝得醒过来啊，好好活下去。”
父亲在旁边，用肢体给予他们力量，但一直很沉默，这时道：“该醒了阿吃。”
“再见。”
姜妄一下子醒过来。
他躺别墅的床上，巨大的落地窗透出金黄色的光，温暖屋内，又消失。
世界都是白色的，光也是。
他感到窒息，浑身毫无知觉，却又感觉有什么一直把住他的手感受他的生命力。
有人一下子伏上来，动作激动，语气又冷静。
他道：“呼吸，阿吃，呼吸。”
姜妄侧头，伴随他后知后觉的呼吸道工作，伴随巨大的喘息，他看到一个身体年龄18岁的、身体强壮、头发粗硬的、像他又不像他的一个人。
姜妄终于扯出笑，叫他：
“姜池。”
把自己虐哭了。
都很惨，父母辈惨，小姜妄惨，未来妄惨，未来池也惨。
姜妄疯了，未来的姜妄疯了，母亲也疯了，未来的姜池也疯了。
还好这一次都会好好的。
小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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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5 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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