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盈觉得太孙嫔举止有些奇怪。
每晚进沁芳阁的时候,太孙嫔总是站在窗下,举目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
秋盈有时会好奇她究竟在看什么,望得这般入迷,但悄悄循着对方的目光去看,视线所及之处,却只有一轮月挂中天,在黑暗沉寂的夜空中撒下层层清辉。
那日夜别后,裴沉昭没有再来过玉琅宫,善词每晚守在窗下,日复一日地看着月亮渐盈,沉默等待着十五那一日的逼近。
离那一日越近,不知怎的,她原本焦躁不安的心却越发宁静下来。
十月十五,夜,满月如盘。
从晨起伊始,善词便沉默寡言地待在沁芳阁中,闭门不出。
用完晚膳后,秋盈进来伺候善词沐浴更衣,便见到善词又凭栏倚在窗前,望着窗外明月。
“太孙嫔,水已经放好了。”秋盈轻声唤了句。
“好。”善词回首,轻轻应了一句,却走向供着神明的香案。
秋盈不明所以,只见善词捏了三炷香。
“太孙嫔今日怎想着敬香礼佛?”秋盈从善如流取过火折子,替善词点燃了香火,“您素来好像不信这些的。”
香芯引燃,泛起一点红,袅袅烟雾如一双双娇柔的手拂过善词脸颊。
她双手秉香,垂下眼睫,神情漠然地跪在神龛前的蒲团上,将手中香举过头顶,虔诚闭上双眼,拜了三拜。
祭拜后,她起身将香插在盛满香烬的小鼎中,抚了抚隆起的小腹处。
这三炷香,算是她对腹中这个孩子一点微不足道的歉意。
望这孩子在那个世里能原谅她舍弃他,也望他能早日投胎转世,重新寻一个真心爱他的娘亲。
善词转头,窗外夜空中圆月正高悬。
她怔怔望着那明月,沉吟道:“十五了。”
秋盈在她身后笑着:“是呀,好大好圆的月亮,月光照下来像白昼呢。”
善词望着眼前这无边明月夜,轻轻笑了笑:“今日,城中应当很热闹罢。”
“陛下的万寿节,京城自是张灯结彩的。”秋盈望着窗外玉琅宫平静的夜景,却能够想象到此时此刻京城内为天子祝寿的喜庆氛围,“太孙嫔可是想回京了?”
善词不语,轻轻摇了摇头。
却在这时,屏风外的侍女捧着安胎药进来。
秋盈让她将药碗放在小几上,询问善词道:“今日的药熬好了,太孙嫔是现下喝么?还是放凉一些?”
善词垂眸望着近在咫尺的这碗棕褐色安胎药,水面倒影着她沉静的面孔与冰冷的瞳眸。
汤药散发着一股很清淡的幽香味。
善词缓缓收回视线,一折身影转过屏风,朝着内室沐浴的里间走去。
“放凉些再喝罢。”
秋盈答应了一声是,伺候善词沐浴。
-
与此同时,七八里之外的京城内,张灯结彩、烟火齐鸣,今日为恭祝天子万寿节,城内今日取消了近来一直执行的宵禁,城外百姓纷纷涌入,城内家家户户亦是出门赏景,沿着京城中轴线朱雀大街至四角城门处,处处人群川流不息,摩肩接踵,彩绘明灯结于头顶,从夜空中望去,如一条条七彩的河流。
宫外一片百姓和乐的盛世景象,禁庭内亦是歌舞升平。
昭乾殿内,舞榭歌台如神仙境,两旁王公贵族觥筹交错,轮番为皇帝无疆万寿祝祷,一片君臣其乐融融的模样。
今日天子万寿,以东宫太子裴元安为首的一干皇亲坐于御座左手,而以林丞相和兴侯一干的重臣则在右,而更令人玩味的是,今日皇亲重臣齐聚,偏生作为主角的皇帝却迟迟未曾出现。
万寿节举办之前,众人便听说皇帝已不过在吊着命,可禁庭之内的信息近来被东宫严密封锁,难以传出宫外,加之太子监国执政,皇帝久不临陛,情况究竟如何,朝臣们也不得而知。
但今日是万寿节,皇帝与继后双双没有出面,唯独东宫一人主持宴会,如此看下来,之前流传皇帝即将驾崩的消息,倒有几分可信。
今年这热闹的万寿节,不似祝祷,倒像冲喜。
东宫与庆王争权已久,今日二人又双双出面,场面便令在场朝臣十分尴尬。
已经站队的人自然各为其主奉承讨好,有些观望的人夹在其间却是不敢多语,唯恐行差踏错,害了满门性命。
隔着中间的歌台,年过六旬、两鬓霜白的林丞相起身,遥遥敬另一头坐于东宫下首的庆王裴元渡:“庆王殿下,请。”
裴元渡执杯起身,谦敬莞尔微笑,回敬了外祖林丞相:“丞相请。”
底下的其他朝臣们望之不语,面面相觑。
照理说,东宫在场,林丞相为臣,自然是先敬为太子又为长兄的裴元安,可林丞相却对首席上的太子视若无睹,转而直接敬了庆王,而庆王也未推辞,起身相迎。
众人不免探看太子的脸色。
太子倒是笑着,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对林丞相这一藐视的举动置气。
林丞相敬完庆王,方才转目看向太子,含笑遥遥一敬:“臣敬东宫。”
“丞相客气。”太子弯着眼笑,却没有起身,也未回敬,由着林丞相站在人群中捏着手中酒杯僵硬立在原地。
正巧此时殿上歌舞毕,原本鼓瑟笙箫的大殿一时寂静下来,一种诡异的沉默在殿上弥漫开,众人望着太子脸上愈发浓烈的笑意,感觉到一股凉意顺着脊骨爬上后背。
林丞相僵硬站在大殿上,还保持着敬酒的动作,见太子含笑不做反应地盯着他,林丞相冷笑一声,举杯将其中玉液一饮而尽。
而就在此刻,一直不为所动的太子忽然大笑起身,冷不丁抚掌三声。
击掌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众人一时如芒在背,目光纷纷向太子汇集而去。
而就在此时,殿内的三声击掌声也清晰地落在了昭乾殿玉阶下执刀的裴沉昭耳中。
他五指缓缓捏紧了刀柄,凛冽瞳眸中倒影着殿上明莹灯火。
“当啷——”
寂夜中,刀刃出鞘的声音响起。
明月光辉如水倾泻,倒映在裴沉昭的刀锋上,也倒影出他身后重重叠叠的士兵身影。
无数银甲自昭乾殿四周黑暗的角落流散出,在月光下的折射下,汇集成一条条银白川流。
击掌三声毕,昭乾殿内的大臣们忽听阶下喊杀声如麻翻天沸腾。
侧首看去,无数穿盔戴甲的兵卒从阶下舞刀剑涌入。
众人方寸大乱,心惊肉跳,这才反应过来——
宫变了。
与此同时,皇城大街前的百姓隐约听到自宫墙内传出的喊杀声,还以为听错了。
待驻足细听的时候,却见到所有宫门尽数关闭,一群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来的兵卒从大街小巷杀了出来,人群当即变得混乱。
城下百姓有些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寂夜里响起弓弦的声音,而后有羽箭呼啸着射上城门,一具尸体当即从城墙上翻身落下。
百姓看着那摊血,方回过神来惊恐叫出声:“杀、杀人了——”
-
玉琅宫,夜色静谧。
侍女扶着善词从浴桶中起身,以绫罗替她擦干净身子,换上新的外袍。
“累了一日,你们出去早些休息吧。”善词拢了衣襟,转身对秋盈一干侍女温和地说道,“安胎药我喝完后放在那里,明日进来收也成的。”
秋盈及几个伺候的侍女面面相觑,却还是顺从地点了头,从沁芳阁内鱼贯而出。
待屋中无人,善词独身走向卧间,坐在了屋中的八仙桌旁。
起夜风了。
风从轩窗外吹进来,桌上的一盏油灯未套风罩,飘忽闪烁一阵,猝然熄灭,余留袅袅盘旋的烟雾。
善词拾了火折子,重新点燃油灯,将灯罩安上。
而后,她的目光方落在桌上静置的那碗安胎药上。
善词坐下,端过碗,放在眼下静静看着。
药水里散发的淡淡幽香,与裴元渡那一日送来的落胎药香味如出一辙。
善词一早便偷偷将安胎药的药材与落胎药替换过了,现下手中的这一碗汤药服食下去过后,不出三个时辰内,药性便会发作,腹中的胎儿也会顺其自然地落下来。
善词捏着碗沿的手指在颤抖,连带着水面上倒影着的容颜也开始摇晃起波澜,模糊得不成形状。
这一碗药喝下去,她会吃不少苦头,但,所有荒唐的一切也都能就此结束。
善词深深呼吸着,心在胸腔跳动得越来越快,额角冷汗顺着侧脸淌下来。
她双手战栗捧好了药碗,狠狠咬紧了牙,毫不迟疑地仰头将那碗苦汁汹涌倒进喉腔之中。
她喝得又快又急,甚至都快要感受不到药水浓重的腥苦。
一碗药见底,善词放了碗,随手抬袖擦了擦唇角狼狈的药渍,静静坐在八仙桌旁等着时间流逝,药性发作。
玉琅宫今日并未点多少灯,除了眼前这一盏灯火如豆,四周都是阴冷漆黑的。
这黑暗的宫宇如一只静静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凶兽,潜伏在背后,随时准备将善词那一折单薄的身影吞噬进腹中。
过了约莫一刻钟,小腹之下开始升起一股密密麻麻的痛意,如有无数蚊蝇小虫在她腹腔中贪婪啃噬。
药性开始了。
善词伏在桌面上,感受着自小腹下逐渐升起的痛楚,满头冷汗直冒,手指死死抠着桌沿,指甲在木头上刻出痕迹。
可小腹处的疼痛每加深一份,善词心底一直紧压的那块磐石便松动一点。
身体上的痛楚令她呼吸不畅,可她却觉得心里实在是快意极了,她伏在桌旁,面色苍白,骤然开怀,哈哈大笑。
从喝下这碗药开始,她便想得很清楚。
既然选择了背叛裴沉昭,她就绝不会回头。
今夜裴元渡若事败,她死,可若裴沉昭死了,她就能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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