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贺新郎(四)

良久,两人对视,眼底都有化不开的愁绪。

在离开大理寺之前,谢慕去了一趟历年来存储案件的地方,案牍库。大理寺设有“主簿”一职,负责“掌印省署抄目,勾检稽失”。

而主簿谢锐,恰好是他们家的表亲。

“表兄,这是你让我查的。醉花楼此前从未出现过如此要案,但花铃人依靠的杨氏倒是在地方臭名远扬,大小案子不计其数。”说着谢锐从自己桌子上抽出一摞文书,竹编的木条一节节已经有了裂痕,看样子有些年代。

谢慕点了点头,一页一页扫过。

元顺七年,甘州刺史杨节义有收受贿赂之嫌,随后查明是他手下的人擅作主张,处理了相关的几个小吏。

元顺八年,采选民女,杨氏强令怀汶县一家农人交差。后来这女子成了当今的皇贵妃,她便是常明玉。连同他们一家几口人都沾了光,尤其是她弟弟常盛。

同年,杨氏管辖范围内的一个县河道决堤,请求拨款资助。黄金棉粮一同拉过去,伤亡人数不减反增,民生凋敝。

元顺十年,杨氏低调不少,传闻经营许多不清不白的家业,但查无实据。而常盛靠着常明玉平步青云,身居甘州司仓参军事。

这是州府中负责仓库管理、粮食税收的官员,属于州的僚属。只就任几个月,民怨居高不下,五十余名交不出粮食税的百姓被他强行拉去做苦力。

之后品级下调,而他仍在甘州所管辖的六所县内欺男霸女,一次宴后调戏刺史杨节义的小女,由此,常杨二氏心生了嫌隙。

有桩案件,记录的是他搜捕幼孩,虐待其图乐之事,证据坐实但不了了之。甚至如今,他几升几降,还当上了甘州长史。

听说这两年关系倒是缓和了,常盛甚至隐隐有要娶杨家小女的传闻,经常去杨家饮酒作乐,卖弄风雅。

……

这两家,真是般配。谢慕心想。

直到竹编的叶片哗啦哗啦翻来覆去到最后一页,谢慕读完最后一个字,半晌无语:“常贵妃口碑倒不错,这常盛……”

“谁知道呢,怎么常家能养出品种不一样的东西?还好他们二老去的早,不然非得气得上西天。”谢锐都看过,十分鄙夷,“不过,案子里面没有花铃人直接参与。但是在杨氏的资助下,花铃人接管醉花楼,从一介吟词弹曲的舞女,走到如今名动京城的醉花楼楼主,手段不容小觑。表兄,如今你打算怎么做?”

“还能怎么办,我能做什么?修身养性去吧。”谢慕看着谢锐打趣,寒暄两句,飘然回了自己府上。

书房内,新添了运来的木箱。

烛泪在铜灯台上凝成山峦状,谢慕掀翻了第三箱卷宗。泛黄的律疏砸落案角,惊起积尘,扑向窗边垂落的行医残页。

他屈指抹开箱底的霉斑,指尖忽触到硬物,低头一看,竟是母亲遗留的乌木药匣。匣内银针已生锈斑,却压着卷元顺初年的盐引誊本,边角盖有剑于道节度使的模糊虎符印。

一张泛潮的批注飘落,父亲笔迹凌厉:“七月丙申,转运军盐六百石,北境斥候袭于松州,折半。”

后墙忽传来闷响,他转身撞歪了青瓷笔架,狼毫滚进博古架底层。俯身去拾时,瞥见暗格里一线银光----那是他收藏的檀木佛珠。幼时不知谁送的,足足有一百零八颗,他只随身带着,闲暇时拿来把玩。

佛珠串着的丝绳有些年代了,珠子上的纹脉却仍是清晰,古铜色的木珠在光下隐隐约约闪着星亮的光。

他一时着迷,鬼使神差拿了起来。

古朴的珠子进入视线,像是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轻飘飘的呼喊,好像母亲音荣宛在,一种思念走来。

那佛珠上有些已裂了痕。

他仔细拨弄,粗糙的珠子摩挲手心,还未来得及修整,丝线忽然断开,蹦乱一地碎珠,个别已经一裂为二。

“这是……”谢慕拾起一个已裂开缝隙的佛珠,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专注在手心的木珠上。

里面好像有些东西。

他眉头紧锁,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从里面翻出来莹白色的小石粒,像是牙齿一样边缘晶莹剔透,沾着少许木屑。

他把地上的珠子一颗一颗捡起来,用指甲轻轻弹试,在一百多颗珠子里来回拨弄。

日影照射在檀木桌子上,终于从那珠子里翻出了七颗格外显眼已经一裂为二的木珠,果不其然,里面分别装着一个小牙齿,像是幼童换落的。

谢慕收集在手里,掂来掂去:“这为何会收集起来存在佛珠里……”

没等他深究,明晃晃开着的窗子里面忽然一道白色映入眼帘,扑棱扑棱一只信鸽飞来,尾部的一片羽毛轻轻掉落在床沿。

谢慕把珠子里面得来的小牙齿别在衣扣中,那鸽子扑到他肩膀上,谢慕顺势取出腿上别着的小封纸条,拆开扫视几眼,眼尾染上了几分笑意。

“少卿,老爷回话说他会处理的,让您放心。”门外行云来报,简明交代了津河谢府来人禀报的话。

谢慕放下手中的纸条,淡淡问向门外:“是谁来报信的?”

“颜松。”行云回话。

谢慕敏感地回忆起这个人,颜松作为父亲身边的亲侍,虽年过半百,仍气息爽朗。

转瞬又突然想到,正巧颜叔与府上的阿娘相熟,两人既然都在,能够让他少了许多麻烦,他速速命人来迎颜松。

进入了殿门,颜松一顶黑松树般裹了几层的小毡帽,下面显露出历经沧桑后的温和眼眸,他弯腰恭敬向谢慕行礼:“不知少爷此番何事?”

“颜叔还是性格爽朗,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谢慕给对方敬了杯茶,示意他坐在旁边,“听闻父亲此番出了点状况,究竟有何事发生,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老爷自是一切都好,只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无伤大雅。”颜松呵呵一笑,既没撒谎,也没透露什么东西。

谢慕不着急,从袖中递出来一张小纸条,又顺手挥了挥,屏风后出来一道苍老的身影,深粉布衫,步履缓慢。

颜松扫视完,抬眼一看,赶忙上前搀扶:“许久未曾见过您了,您这是……”

来人正是谢慕幼时的奶娘,随着念荣衣一同进府,后来随了谢姓,谢府的人常称她为谢娘子,很受人敬重。

颜松扶着谢娘子入座,不禁感慨岁月不饶人,转眼间竟都是半头白发。

“请您留下来,是想让您亲口告诉我,当年母亲究竟为何而死?父亲又如何执意放弃皇室给予一切,去向江湖门派靠拢?”羡慕看四周的下人把房门紧闭起来,屋内的香炉里点着新放的熏香,朦胧,淡色。

颜松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瞟了一眼谢娘子,对方浅浅回望了一个目光,眸中亮光闪了几下,点点头。两人一同望向谢慕。

“谢娘子此番回来,不就是为了敞开心扉,寻求束缚已久的解脱吗?”谢慕亲自向前,挽起白色袖袍,给府上两位老人斟茶。

谢娘子抬起头温和地望向他,一如上千个从前,只是那目光中出现了几丝轻微可见的动摇,青丝中掺杂的那白发诉说着她的年迈和已经流逝的青春年华。

一个轻盈的故事从谢娘子口中娓娓道来。

元顺初年,念荣衣逝世,津河谢氏上下一片悲痛,却只是简单挂了个白绫。

谢娘子比念荣衣大了十余岁,是念荣衣行医时帮她脱了奴籍,带在身边,此后她死心塌地跟着进了谢府。

而她亲眼看着,那个在江湖口中传闻侠肝义胆的女侠客,一袭白衣妙手回春的女医师被草草下葬,虽进了精致的陵墓,但谢氏、谢修竹,却连声张都不敢。

随后她不忍回忆从前,一心跟着谢慕。

她诉说着,那天自己为念荣衣守灵,听到院子里谢修竹和念水遥的争吵声,随后念水遥一气之下一把火烧了东院,再没来过谢府。

而谢慕年纪尚小,几乎毫不知情。

“因为她是无妄的人?”谢慕淡淡瞥了一眼谢娘子,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知道所谓的过往秘辛。

光天化日之下哪有什么秘密。

纵然当初懵懂无知,父亲夜以继日的叹息,和舅父再未踏进谢府的身形,他也能猜到七七八八。

谢娘子应话:“主母是无妄的弟子不是什么秘密,行医两年与家主在怀汶相识也众所周知。只是她一直肩负着找回缚雪刀式的任务,以此换她真正从无妄脱身。”

颜松对念荣衣的事迹略有耳闻,但不如谢娘子知道的多,此刻也是专注聆听。

谢慕点了点头,毕竟无妄并非母亲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地方,想要出去自然要付出代价,这也和清虚子的作风符合。

“所以她一直瞒着父亲?得到了之后被皇室灭口,父亲连声张都不敢?”谢慕从记忆里拼凑着,江平云曾告诉过他的。

“倒也并非如此。当初主母得到之后,独自一人潜入皇宫不慎暴露,被一路追杀逃了回来,当时追来的官兵在皇城附近的所有县城布下了天罗地网,密切关注着一切消息。”颜松补充,“而家主是在那晚才知道一切的,他阻拦主母私下与无妄的联络,又向皇室那边伪造了假证保下她。”

“那父亲后来和无妄联手……”谢慕抬眼,静静地望着颜松,眼中像融了一层冰。

他不知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母亲绝非偶然的风寒而死。不仅仅是因为江平云告诉过他念荣衣死前身中数刀、百蚁噬心,更是父亲在此后日复一日的思念中憔悴而后悔的目光,诉说着迟来的情深。

颜松继续说:“具体如何我不清楚。但家主确实为了主母牺牲了皇室的信任,谢氏由此衰落了不少。有一次无妄那边的人主动来过一趟,后来家主和无妄联手,甘愿放下谢氏门楣荣耀,助力江湖门派滋长。”

谢慕垂着头,低声重复着:“助力江湖门派……”

多方证实,那这是真撇不清了。

如果不是他提前说服了谢娘子,恐怕颜松也不会这么顺利交代一切。

而谢娘子,坐着谢氏的马车,不说一路畅通,又有哪个不长眼的贼敢直接上来抢。倒不如说是陈年旧事压在心头,不得不迈出那一步而已。

谢慕眸光晕染着窗外洁白又刺眼的日光,视线移动到被窗纱筛选过一遍,照在翠鸟衔玉的金纹屏风上,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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缚雪刀
连载中谢槿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