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慕一整夜都未曾合眼。
第二天洗漱时顶着个黑眼眶,整个人的面容显得更加憔悴。一向温润炯炯有神的眼瞳此时也暗淡了一些颜色。
“少卿,我去给您沏杯茶吧。”行云观察着面前的谢慕,褪去了官服,更显出寻常人一般的疲惫和瘦弱孤单。
他立在晨色浸染的檐廊下,素麻宽袍被风鼓成孤鹤状。乌发仅以青檀木簪绾起,眉骨投下的阴影淡了三分凌厉。
“常明玉这些时日急着掌管凤印,昨晚圣上刚去见了她。常盛这阵子没什么大动静,倒是杨氏经常接济百姓,来更新自己的政绩。”行云报告新消息。
谢慕腰间蹀躞带未佩金玉,唯悬枚磨旧的鱼符,随步履在白衣褶皱间时隐时现。他慢慢走着,面色看不出悲喜:“凶手在眼前,我却无可奈何。”
说着抬手去接飘落的槐花,腕骨从素纱中衣里挣出,惊动石阶旁蜷睡的狸奴,猫瞳映出他唇角未及敛去的温润,恍若春溪乍破冰面。这话让行云一时沉默。
虽说宫里的探子得来了新消息,但行云还隐去没说的是,兵部尚书一纸状书追究谢慕包藏祸心之责,朝堂之上形势越发危急。
而御史大夫那边迟迟没有回信。只有户部盐引的存档昨夜送到了谢府。
“今天休沐,那咱们现在……”行云担忧地望了他一眼。
谢慕打了个哈欠,吩咐下去:“谢娘子他们上了年纪,我不放心,随我回一趟津河。”早膳都没吃,二人匆匆离去。
这边刚出谢府,身后立马有双眼睛跟着,掺杂在京城街道行人中。
半路在驿站休息,行云一刀挥向身后那个端着茶的男子,对方刚还手,身后的谢慕一把银针刺向他后背,那男子瞬间伏下身,半趴在地。
“什么人?”谢慕问旁边的行云,行云按过他的脸颊,却发现这人双目圆瞪,已经没了气息,是个生面孔。
掰开嘴唇一看,俨然吞了砒霜之类。
“估计是甘州的,和刺杀柳黛青的是同一批。”说着谢慕翻了翻他身上,除了粗制的衣物,却没有一点线索。
两人对望了一眼,谢慕脸上少有出现了凝重的神色,不敢耽搁,策马离去。
一路闯进津河谢氏,虽庭院一如从前高大阔气,但门前冷落少了不少人,他们二人一路畅通无阻。
“还往里面走什么!”谢慕刚步履匆匆推开父亲的房门,却听见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正是一身灰色束领绸缎的谢修竹,眼眶深陷,却是坚毅之色,竟比谢慕还要精神。
“都说了无妨,你是跑回来做什么。”谢修竹亲自推开房门把谢慕叫进去,“你这孩子,现在都学会派人试探我了。”
这指的是让谢娘子二人回来。
“一直没消息,担心他们二老。”谢慕翻了翻桌上的书页,净是些兵书战策,“以我们如今的状况,您还有心情读闲书。”
谢修竹不急不徐:“读史明志。你急什么?慌里慌张跑回来,你不是想要宗祠那些东西吗?这有何难。”
“盐仓,剑于道节度使和那几大门派,您到底涉了多深的水?”谢慕轻飘飘发问。
他相信父亲不会私自贩盐。
但他不相信父亲与这事情没有一点关系,尤其户部的档案里记录的,押运盐产时的路线图,与剑于道节度使所需要的恰好对得上。那年那日,一切近在眼前。
“毁坏社稷之事,我从未染指。我只恨当初愚昧,没能救下你娘。既想要保全谢家,又想全了遗憾,只有如此了。”
“这就是您擅自将盐产转运给剑于道节度使的原因?母亲当初,到底是擅作主张被追杀致死,还是您一时私心,默许皇室的人从她手上夺回缚雪刀式?”谢慕胸口微微鼓动,所有疑惑诉诸口中,再也不藏了。
谢修竹此刻面上一派惊骇,显然是手足无措,被戳中了历年的心事:“这些都是……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颜松?不可能,你从哪里知道的……”
“就算您和李云联络过又怎么样?在无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目光中,无论是惦念母亲那一丝弟子温情,还是谢氏百年积攒的名望,都只是他们拿来制衡皇室的工具。”谢慕此刻知道自己的推测一切都是正确的,而真正让母亲身中数刀凄惨而死的那个偶然的刽子手,正是面前的父亲。
谢慕放低了声音:“所以您无比怀念,您无比亏欠。既不想让我染指,又担心我一窍不通。所谓金针封孤煞之说,不过是一场流言。我所猜不错,那……”
“住嘴!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谢修竹一脸怒火,环顾四周一把扯过谢慕。
他那双温和的眼眸中,隐含着怒火。
最终谢修竹缓缓松开了手,沉默。
两人走到书架前,谢修竹转动上面一盆迎客松,檀木书架从侧面裂开了一道缝隙。
谢慕知道自己赌对了。
那缝隙,是仅容一人弓腰而过的羊肠小道,石梯向下,尽头是一间低矮的屋子,两人勉强挤在那里,地上工工整整摆着箱子。
“这是什么?”谢慕指着一个箱子问。
谢修竹没搭理他,自顾自从衣领中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一层,箱子里面还有一层。在连续打开了四层之后,终于露出了一个小盒子,已腐朽的木盒,隐约可见红漆。
谢修竹小心捧出来,递给谢慕:“这是你母亲留下来的,当初,她就在我怀里,鲜血从她腹中渗出来……那时我才知道,皇室那帮人,要的不仅仅是缚雪刀法,还有我挚爱之人的命。”
“所以,母亲临终前,把那最后一样东西,留给了我。”谢慕想到江平云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他们以为您不知情,又念在您主动坦白,因此只是冷落了谢氏,并没有大开杀戒,是吗?”
谢修竹点了点头,别开了视野。
谢慕掀开自己的衣领,抚摸着隐约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封印。或许是已经被取过部分封印的原因,此刻颜色暗淡了不少。
而轻轻触摸,那碎骨取封的疼痛,锥心一般从四肢百骸涌上脑海。
金针封印,只能封藏缚雪刀式。而所谓的缚雪刀式,并非是武功刀法,而是一种禁术。若不能一气呵成得道,便会七窍流血而亡,皇室只得其表,从未试过精髓。
但离魂散却无需一气修炼而成,反而是由几大门派分别把控。是故江湖门派底气十足,皇室却显得做小伏低。
“一切,都是当初皇室咎由自取。哪怕是奚恒,也没逃过弑君弑母的命运,争夺而来的皇位,食不果腹的黎民,如何长久?”谢修竹从箱子里取出念荣衣留下来的最后一些遗物,尽数递给了谢慕,“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忏悔,你想要知道的一切,都在这里了。”
从那小屋子里出来,谢慕还有些恍惚。
原来还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曾经。
而那些他不知道的东西,从未被尽数抹杀,存在过,就无法彻底清除痕迹。
谢修竹独自离开了,谢慕站在门口,手中揽着一大包物件。
簌簌春风扑面而来,更吹落了一地桃花,像是数年前,母亲洗尽铅华,立于树下,招呼他过去。
百种滋味,都再不复从前。
“少卿,刚才老爷说让我们去祠堂。”行云站在一旁,伸出手想接过谢慕提着的东西。
谢慕却轻轻摇了摇头:“我自己来。”
快马加鞭,等他们又重新回到京城谢府,不过一日时间。
谢慕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任何人都不得去打扰,行云看他一路回来脸色阴沉,却仍是微微含笑,不由得一阵心酸。
“咱们这一路回来,是不是有些太顺利了?”行云低声对谢慕说。
“要是我刚从津河回来,就死在半路,那不就死无对证了,还找什么替罪羊。”谢慕轻轻笑了两声,一路舟车劳顿,嘴上已有了干裂的痕迹,“让我静静吧,你也歇会儿。”
行云自觉关上了房门,守在门外。
青石阶凝满露珠,残卷堆旁断箭生苔。忽有鸦群惊离老槐,翅影剪碎檐角那微微摇曳的灯笼。
一封崭新的书信传到谢慕手中,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皮,折开一看。
谢郎雅鉴:
昨见庭前白鹤啄断新折松枝,松纹墨已备,然砚底冰裂愈深,恐污了冷泉茶色。
弈至中盘,何苦自绝退路?煮茶候君,望慎择落子处。
光斑漏进西窗半合的案牍,那册未阖的盐铁论正被月光腌出霉味。“这是哪里来的?”谢慕直接递给了刚才拿给他的行云。
行云盯着信上连珠纹的图案,摇了摇头:“用过晚膳回来的时候,这就在偏殿前,一枚石子别着。”
“这么文雅的笔触,怎么看都不像是常家人的手笔。是来人武功高强?还是我们府中……”谢慕说着,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行云凑到他耳边轻声低语两句。
当天晚上,行云便宣告谢府中人,此次案子事关重大,少卿无论如何都会坚持公道,并把那书信烧毁在了房门口,残页随风飘零,一片一片落成灰烬。
趁着夜色浓厚,谢慕一身夜行服,未曾蒙面,只身潜入大理寺,顺着熟悉的布置摸索到了那天存放柳才尸体的地方。
竟无人看守,却也空空无一物。他皱了皱眉,转身溜到案牍库。
谢慕贴着庑房滑下时,袖中雪襟剑已挑开北窗铜锁。月光泼进档案阁的瞬间,他嗅到一丝混着沉香的墨味。
指尖刚触到盐案卷宗,东墙忽现走马灯影。他闪身藏入书格,却见自己投在青砖上的影子正被另一道黑影蚕食----那人靴底沾着他故意洒在院外的甘松粉。
“谢少卿好雅兴。”掌固的声音裹着铁甲寒,十六盏风灯骤亮。
谢慕旋身踢翻书架,飞散的卷宗里忽露出半张泛黄的药方,一眼他便认出那字迹是母亲所书,只匆匆扫过了那一句“解毒散需药盐三钱”。
腕骨被玄铁锁扣住的刹那,他瞥见掌固袖口内绣的连珠纹,与刚才他收到的那封信件上的图样如出一辙。“你是……杨节义的人?”他追忆起来这图案,好像是甘州的。
檐外惊飞的夜枭掠过梆子声,将一声冷笑揉碎在更深的夜色里。
对方点了点头,轻轻一抬手,谢慕身后瞬间爆发出一阵整齐的响声。透过门窗可见房檐上跳下来数十名黑衣人,书架后寒光乍现,月光洒在刀尖上,一片银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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