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天仙子(三)

幽鸣州位于十万大山北侧,秦岭以南,总体呈长条状,辖区面积广阔。辖内几十余小县,却多是无人区,荒芜,民生凋敝。

十万大山褶皱处,黑水盘如腐肠。自从幽鸣州前刺史容长客因罪流放横死,历任的长官都心有余悸。

现任幽鸣州的刺史周忌是从京城调任的,祖辈根基都在京城,虽没做出什么特别的政绩,但也没出什么祸乱。

“……正四品下,倒也还行。”谢慕翻看手中的职官簿,对在旁边报备的行云说。

“我刚问清楚了,最近那边本来就不安生,南夷多滋事端。周忌属下的州内无故出了几十桩命案,皆是农民自缚而死。传言他手下的人强征民粮,民怨沸腾。”行云说。

“这和奚楚归有什么关系?”

“本来是没有的,您再仔细一想,这奚将军双亲早逝,奚则灵曾经没随当圣进京时,曾在那西南流乱之地与夷人作战,也算小有成就立下了功勋。如今考量着合民意,戴罪立功,他本就是皇室宗亲,确实适合过去。”行云认真揣摩着,打听的格外仔细。

谢慕指节敲打着椅子:“之前在魏南,何县令也曾顺口一提,暗中操纵的人可能与岭南一带有关联,正好能让我去会一会。”

“但是……咱们现在是不是不方便?”

谢慕反应过来,行云这话里的意思指的是父亲那边派人的“慰问”,还有大理寺的官事,愣是没让他喘一口气。

“老爷那边,估计不好糊弄。”行云直言不讳,看出了自己主子一心为弥补奚明。

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叹了口气。

“你再给将军府递封请帖吧。”谢慕很想去告诉那个人,他可以弥补,他可以做的更多,他并不知道该死的印记会模糊他珍视的那段回忆,又怕连回忆也记不起来。

但是谁会执着于遥远的记忆,一条路上的变数太多了,被动与主动遗忘都是归宿。

谢慕站起来,守着庭院外的桃树,一片片花开如梦。他提来酒壶,就这两口清酒,数着那一朵朵凋零的花瓣,跌落到泥里。

谢修竹为谢家所做的一切,朝中打点也好,和江湖大小门派联络也好,不过是在谢家的根基上,保住谢家不动摇。

同时,寻找机会为念荣衣报仇。

而谢慕,谢闻道,扪心自问,怀抱着一腔热血踏入千万人选择的登天仕途,他那一颗璀璨的初心,历经几番搓磨,已经是染了几分官场的人情,很难再根除。

彼时的少年如盈月,一朝忆起,唐突与仓皇之下,也难掩仰慕与欢心。

山河未定,岂敢折剑。

都是曾经。

“……少卿,将军府上的槿暮姑娘让我务必转告给您,将军正在静养,不希望被打扰,人贵有自知之明。”行云吞吞吐吐。

谢慕自然是听说了花槿暮的,他现在才回过神来,四百三十五片花瓣,他已是数到了夜色浸染华灯,行人匆匆归家之刻。

他点了点头,让行云回去了。

在院子里凝视良久,躺在那观赏的光滑理石上,占了一半阴影,似乎是有了几分朦胧了,小声嘀咕道,还来招惹我做什么。

……

直到花铃人行刑那天,谢慕才重新见到了奚明。街头闹市,人声鼎沸,大多是粗布麻衣的百姓,奚明隐落其中。

但是那身姿,靛青色的布衣,还蒙着面,那背影一眼就让谢慕认了出来。

“你……”他心中一顿,望着奚明沉黑的眼瞳,瞬间明白他要做什么。

这是要硬抢。

周围人声鼎沸,一个妇女裹着头巾,怀中的孩子指头颤颤地指向刑台:“砍头喽……”儿童的话音带着稚嫩的激动。

那妇人匆匆抱了他离开这里,嘴里不忘嘟囔着小孩子不能看,声音逐渐远去。

谢慕挤开人群向奚明走去,脚步纷乱。

他小幅度推开拥堵的人群,在那喧闹中一把扯过奚明的手腕,对方瞬间紧绷起来,凌利的目光扫视,落到他身上。

“别冲动!”谢慕焦急道。

奚明看他的眼神像是隔了几层纱,朦胧却又沉淀着清晰的冷漠,往前种种皆被细细翻开,横亘在两个人中间成一道深壑。

此时台上行刑的人扯着嗓子宣告着罪名,即将手起刀落。熟悉的声音,轻飘飘的话传来:“你有什么资格阻止我?”

谢慕刚张口要解释,手便被甩开。

一阵惊呼传来,隔绝了那飘然的声音。

台上行凌迟的刽子手们撕开一众犯人的蒙面头巾,杨节义的面容像是苍老了十几载。宣读罪名,手起刀落,瞬间头颅滚在地上,高空中扬起一道热血。

而穿着囚服的那些人中,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顶峰跌落,一时间灰头土脸,带着伤的目光呆滞像一滩死水。

谢慕顺着奚明过去的方向,他目光放在一个娇小的身躯上,在一众高大的犯人之间,发丝凌乱难掩身姿绰约。

而那凌迟的刀正割刻在她的背上。

谢慕顾不上那么多,一针刺上去,对方意识到的时候一掌击过来打到他胸口,波动的空气震的周围人小幅度向后推搡。

他连声向旁边的农人道了歉,在奚明痛苦又交织着恨意、却缓缓闭上的眼睛中,轻轻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而被束缚着的花铃人,四肢上已是血迹斑驳,骨肉交织黏在一起,灿烂的阳光下显得鲜亮。很快闭上了眼睛。

……

“姑姑可有碍?”谢慕在自己家的书房里静候着,给缓缓睁眼的花铃人递上汤药。

自他给他解了闭息功躲过那官兵的核查之后,便把人悄悄转移到了自己府上。

“无妨。”花铃人脱下那层厚重的布衣,里面绑着血包的夹层已是破烂不堪,“同样的手法,一生竟有两幸。”

“您接下来什么打算?”

“使命完成之后,就浪迹天涯吧。”她苦笑了一声,眼角的鱼尾纹显了一眼。

谢慕望着眼前人,荣华富贵,衣衫褴褛,顶峰之后的跌落,依旧不骄不躁,像是什么都经历了,才有的那份淡然。

能从豪强手中置换筹码活下来,一步步在风月场所铸造金身,已经很了不起了。这其中对错,作为旁观者,他无法评价。

“我看见他了。”花铃人起身,走到装镜前打理自己的头发,背对着谢慕说。

“呵,恐怕现在更恨我了。”

“让我去将军府同他解释吧。”

“正在禁闭期,估计这番私自出来他都是冒着风险的,现在还不是时候。”谢慕想到奚明看自己的眼神,那深切的恨意,刺在了他心上,“自从左骁将军与夫人故去之后,他的处境是越来越难了。”

在大理寺狱,从花铃人口中他了解了他过往的冰山一角。或许奚明自己已经忘记了,曾经他借住在谢家的时候,带给了谢慕多么非同寻常的印记。

“一个没有根基的人,在亲缘淡薄的皇家,日日夜夜和奚恒打交道,对他真是一种残忍。”花铃人顺着他的话,叹了口气,“况且,那几个皇子天资平平,被长公主压制着,本来就斗得你死我活。”

“……他和幽鸣州到底有什么关系?”

“你想帮他?”

谢慕点点头。

复杂的他顾及不上,至少南疆那边无论是与他,还是与奚楚归,从魏南那次黯然收场的相逢,都是有一点缘分的。

“我同你说过的,自从奚恒杀了他大哥夺嫡,残杀宗室百余人发动了那场变动之后,就算是稳坐在高位,恐怕也是忧心忡忡。多大的慈悲都掩不住他手上的怨念。”花铃人仿佛不在意这一切,“当年容长客孙康那几个人说是因为写了罪诗而死,在他眼中不过是前朝余孽,趁着事端突发寻了个借口赐死而已。容长客之所以留存最久,我猜不错的话,他手中有很重要的一份东西,应该是和皇室的缚雪刀有关。”

“近日发生的自挂而死的案子……”

“这我就不知道了。”花铃人苦笑一声,“你们看压那么严,我一个罪人如何手眼通天比你知道的还多?”

谢慕想着自己真是急住了,歉意一笑。

花铃人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多提了一嘴:“那边的环境复杂,常年流放发配,战场边疆歃血为盟,是个制作离魂散的绝佳场所。你懂我的意思吧?”

不谋而合。

谢慕惊诧的望了地一眼,抿紧了嘴唇,认真思索着她字里行间的意思。

“我明白,谢过姑姑。”他欠身行礼,本来想多问两句,却在接触到花铃人那不愿多说的目光之后恰如其分地闭上了唇。

不想多说的,勉强也没用。

……

十万大山腹地的瘴雾终年不散,腐萤栖在戍卒朽骨的眼窝里,将磷火染成惨碧色。

驿道早被绞杀榕的气根吞没,残存的青石板缝里钻出剧毒的见血封喉树苗,叶片滴落的露水蚀穿铁甲如噬腐蛆。

州府司马郑惊石的官廨就卡在峡谷裂罅间,梁柱是用沉船的桅杆拼成,檐角挂的镇魂铜铃早锈成空壳。

他自从接到上面要来审查的消息,就坠坠不安。报告给了周忌,对方却只让他安心,别自己吓自己。

司马的设置主要是为了牵制刺史的权力,防止其权力过大。而在这偏远的州域,他可不敢去牵制自己的顶头上司。

郑惊石府上值更的老卒照常打了灯,守在夜里。远处的黑山像是**裸的妖怪。

每至子夜,能听见他拖着那条废腿在回廊踱步,那是三年前为刺史挡刺客时中的毒箭,箭头还嵌在胫骨里,每逢京城送来邸报便锥心剧痛。

昨日驿马溺死在冷泉中,鞍袋里浸透的绢帛上,字迹晕开如血,正盖住郑惊石当年获赐的丹书铁券拓本。

“永镇南疆”四字被水渍蚀得只剩“永镇”二字,倒像是某种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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缚雪刀
连载中谢槿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