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明被送回府上醒来之后已是深夜,此刻窗外隐隐有两声犬吠,浓妆的夜色浸染了屋内的每个角落,床榻上半轮清辉。
床榻上他惊坐起,咬牙切齿:“谢、闻、道。”往颈后一摸,银针的印记还在。
怒火几乎燃烧了他的理智,白日里刑场看到的一切历历在目,本来他都打算出手了,没想到却中途被自己救的人截住。
“简允!”他大喝一声,窗外立刻有人应答,干巴巴的,是简允的声音。
“谁把我送回来的?你们都干什么吃的?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我事还没办完你们都不拦他?让我昏到现在,倒是让他跑了!”越说越气,夹杂着快要窒息的心痛,一想到花铃人那满身伤他更懊悔。
简允不敢说话,直到奚明一吐为快。
他板板正正,像是复述一般:“是谢少卿亲自把您送来的。他说我们现在将军府正处于勘察时期,不宜擅自行动。”
“废话,我还用你交代……”
“他说结果一样的。”简允抢答。
他感觉今夜自家主子像是火药桶安在了身上,张口便是浓重的火药味。转眼一想到谢少卿把他带过来时小心翼翼扶着,亲自交到自己手上,那份真诚还是让他动容了。
他也很复杂,很想说一句假惺惺的装模作样。但是望着那张忧虑的脸,没开口。
“结果都是一样?呵。”
奚明内心的纠痛一阵高过一阵,他一时无语,按下心底颤动的火苗,舒了一口气,连日的折腾积攒下的情绪像是得到了宣泄口,此刻只觉得空空落落。
“对不住,你先下去吧。”他小声说。
简允关上门,月光顺着门缝照亮了深黑色的雕花,奚明这才冷静下来,盘起腿一扯衣裳,却感觉内衫处有些扎。
一手摸出来,却是一封折的工工整整的纸,薄薄一页,浸透着一股封尘的墨香。
“我心伤悲,望君安好。”
像是匆匆写下的。没有署名。
鼻头一酸,奚明捋了一把零散的头发,长发如墨,垂在肩上。就着案头的烛台,他亲眼注视着火苗吐出舌头,吞噬了纸页。
谢家与朝中那几家权贵本身就是一个派系,不是他个人意志的决斗,这他相信。接连辜负的真心却也让他犹疑。
覆水难收。
花铃人注定是他心上的一根刺。
他不想听他有多无可奈何,万般苦水都抵不过临阵上场的无动于衷,何必多言。
选了一个舒服的坐姿,他望着窗外的月亮。风过檐边,一夜未眠人。
直到第二天伏寒衣来探望他,仍是那个坐姿,半分未动。
“怎么跟个木头一样!”伏寒衣推门而入,一把拍在他肩上,那力道像是在捉贼。
奚明被迫晃动身躯,僵硬和麻木排山倒海从肢体切入到心尖,惹他眉头一皱。
“疼,轻点。”他按了按肩膀,说道。
伏寒衣难以置信:“真把你打残了?”
这力道,不应该啊。
仔细看着面前憔悴的人,手腕上还绑着绷带,一身粗布胡乱裹着,大大的黑眼圈。
“算了,说正事。”伏寒衣自顾自坐下,招呼身边的人拿来早膳,“你应该也知道,圣上想让我带些人先去幽鸣州探探口风,但我不熟啊,那里与你倒是有缘。”
“所以呢?”
“我想先带着夏轻羽过去,估计等你的禁闭结束了咱们就能在那里会面了。”他倒是看得挺开,丝毫不在意。
奚明淡淡瞥了他一眼:“我知道。现在药草宗没有那么大利用价值了吧?你这是去哪里都带上他。”
“一个孩子而已。”伏寒衣挠挠头,“别说这个了,现在圣上的状况每日愈下,朝中总有人担心后继无人……”
“不是还有长公主吗?”奚明对此隐隐有些忧虑,唯一值得让他关注的就是易主。
常说龙生九子,但自从奚恒荣登皇位以来,仅立一后一妃一美人,子嗣单薄。
先皇后所嫡出的皇子年幼夭折。德妃早产一子染风寒离世,她因爱子心切,悲痛癫狂被移架冷宫。随后一美人产一女,年方二十二,极尽宠爱,被封为释安长公主。
还有一个常年在寺庙待的,虽贵为皇子,且为贵妃所出,无奈天生眼盲,身体孱弱,不受贵妃待见,每逢新春才入宫请福。
最后一个健全的皇子,却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宫人所出,去母留子。刚会走路时掉太液池中淹了水,醒后痴傻再不复从前。
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女二子。
虽说这长公主奚还安是个女子,她母亲应真应美人又是个柔情似水不爱争的,但她却光彩照人,豪气不输男儿,名冠京城。
“终归是一个女子,又不是谁都能当武后。”伏寒衣虽这么说,眼神中流露出的却是欣赏,他打心底里是佩服奚还安的。
群狼环四中,出身卑微,却以女子之身赢得满朝赞许,能文能武,相当有英气。
“若是个男子,恐怕就活不到现在了,痴的痴,傻的傻。皇宫啊,可是个恶人才能活好的世界。”奚明笑了笑,“你安心去吧,一切听圣上安排。我想静静。”
满朝谁不知道甘州那桩事,花铃人问斩伏寒衣自然也是知道的。他并不清楚奚明与那个人是什么关系,却也知道他如今难过。
说着说着,花槿暮提着膳食便过来了,伏寒衣望着她鹅黄色的裙摆爽朗一笑:“行了,还是要向前看,现在不也佳人在侧……大不了往府上多纳几个,开枝散叶。”
“滚一边去……”
一阵打闹,化解了沉重与敏感的话题。
此时。
幽鸣州。
一处高墙围起的宅院,距离州府不过十里地,惨白的院墙在日光下显出几缕金色的明亮,一只野狗从后院草丛里钻出来。
叼起了什么东西,跑向远处的深山。
这里的高山是绿色的海浪,一眼望不到头,俯下身躯,只见日光难以穿透的丛林,幽绿色的阴影裹住了一层层厚土。
腐叶陷胫,黑潭浮鳞光游移。
岩隙忽现半截金环蛇蜕,黏连着新鲜黏液。枯藤垂落处,朽棺裂口探出三角蛇首,幽瞳如淬毒银针。
一个采摘灵药的老翁敏锐感受到周身气场的变化,顺着来时模糊的足迹踏着湿润的泥土撒腿便跑。
那黑色的眼瞳转眼便消失了,草筐里的灵芝还没露出头,一层层的灌草便淹没了老翁倒下的身躯。
未出口的尖叫就此埋在土里。
“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来?”管事的老卒老陈皮指了指司马府守门的小童,叫了一声小松,命他查看。
那小童颤颤巍巍,眼泪快要流下来:“这我也不知道啊,六叔说他之前见过那灵芝,不会误了老爷煮药的时辰。”
他们口中的这老爷,指的便是州府司马郑惊石。他倚着这灵丹妙药的绝佳产地,最爱的便是各种珍稀草药,花费巨大。
等指派了别的几个人前去那深山里探查,却无一生还之时,老陈皮心里生出了不好的预感,慌张报告给了郑惊石。
“你说,他们没有一个人回来?”郑惊石望着老陈皮浑浊的眼睛,慢慢问。
“他们会不会是……遇上了那个?”
“胡说!被哪个野兽叼去了也不一定,你都多大年纪了,说话没点数吗!”郑惊石胡子一撇,摆了摆手,“告诉药房,不要那灵芝了,别误了火候就行。”
老陈皮唯唯诺诺下去了,给院子上了灯,自己一个人则坐在乱石堆砌的角落里。
一阵风透过石孔刮来,夜色裹住了整个院子,发出怪异惨淡的笑声。老陈皮咽了咽口水,往后退了一步,却碰到一个脚尖。
“啊!”他大叫一声,心跳飙升。
一个嫩生生的嗓音却在黑暗中传出来,连带着那一抹小灯笼,照亮了来人的面孔。
“陈皮叔,是我。”是小松。
“你这小子,吓死我了!”
“对不住啊陈皮叔,你这天天摸黑打灯的,怎么天色一暗怕成这样?”小松委屈。
“我……”老陈皮眼珠子瞪得老大了,整张脸像是枯树皮,嘴唇干裂着,“你难道忘了,咱们那山里,出过赶尸鬼?”
赶尸鬼,顾名思义就是驱赶尸体的鬼。自古湘西便有赶尸人之说,是为了送那些未亡人归家尽最后一丝心愿,也算善举。
而这赶尸鬼,则是在幽鸣州一带特有的说法。倚着深山老林,本就和外界的交流不多,与南夷之地交壤多有古战场,刀下枉死的冤魂在这深山里逃不出去,怨念深重,化作了深山里的厉鬼。
而这些厉鬼在遗留下来的阵法中机缘巧合之下化为人形,变成了所谓的赶尸鬼。这里的赶尸指的不是渡人,而是祭人。
小松是个胆大的孩子,从小听这些故事长大,却一次都没有遇见过,自然是不以为意。他调笑道:“这都是骗小孩儿的!”
“你……你,我同你说不明白。”老陈皮长叹一声气,摇摇晃晃走了。
郑惊石与幽鸣州刺史周忌的府邸离得不远,整片地方千家人口,已是山中为数不多空旷的平地,聚集了大大小小一县的房舍。
只是郑家信风水,选了这离山林更近的正东方向,偏要建在那峡谷间,趁着一处迎客松,主要是借山势荫蔽子孙。
周忌自从接到京城来报的官人,像是久旱逢甘霖,还以为自己终于能离开这苦寒之地,与族亲团聚了。
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紫微卫。
“将军,您请。”周忌站在自家门口,亲自接着伏寒衣下马。
伏寒衣一改紫微卫暗沉的服装,换了身天蓝色的外衫,从精刻的鎏金纹路腰带取出紫微卫的令牌,将皇宫那一半符印和周忌手中的做了详细比对,才恭敬回礼。
“见过周刺史。”
他一发声,后面的随将都行了礼。
身旁的夏轻羽则不情不愿,扯了扯地上拖着的天蓝色内衫,也躬了身。
两人寒暄几句,周忌格外热情,拉着伏寒衣便要进去,没想到对方的目光却停在夏轻羽身上。他试探着问:“这位是?”
“我弟弟,年纪小,不碍事。”伏寒衣自然而然地挽过夏轻羽,尴尬回答。
周忌笑了笑,也没多问:“真是气度不凡,一看就是青年才俊!”
“您过誉了,您请……”
幽深的山谷此刻只吹来一阵阵冷风,紫微卫一众人进了周府,奴才把高门缓缓合上,那草丛中游移的漆黑身影归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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