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铿锵铿锵”,又一列火车经过,驶向天边灿烂的晚霞,消失在地平线上。
向海恩扔一块石头,打了三漂才沉底,跳起欢呼。呼到一半,黎斯的小石子在江上蹦蹦跳跳,快飞到对岸了。
向海恩起了竞争心,石子一块块掷出。扔急了,只听“呱”一声,探头一瞧——不小心砸晕一只青蛙。便老实坐下来。
“三花好像病了。”看到晕菜的蛙,向海恩想到家里的猫儿,“它没那么活泼了,还躲我。阿嫲又说它没生病。”
“回头我帮你看看。”
“这你也会看?”
“有什么是你哥不会的?”黎斯笑出两排大白牙。
嗯,黎斯什么都会。向海恩暗暗点头。
向海恩想多问两句,无意间偏头,见江里弹起一个个涟漪。可他和黎斯并没有动作。
不一会儿,又弹出几个。
一块石头七下弹跳至对岸——有人打水漂。向海恩顺着水漂来路走去,拨开一片草。
韩镇杉一人在江边,掷得用力,像在撒气。
向海恩东张西望,方圆十米不见许淳。嚯,这俩还有不一起出现的时候?
“喔阿杉。”黎斯踩着草过去,声音笑着,“吵架了?”
韩镇杉看见他俩,浑身仿佛作罢,扑通躺草地上,摘一根狗尾巴草咬在嘴边:“吵了。”
“有什么事各让一步嘛。”黎斯坐他身边,憋着坏水,“人家待你多好。”
“知道。”韩镇杉挺坐起来,“我时常就想啊,我们的关系是不是本来就不牢靠。”
“哪能不牢靠,你们是地老天荒的,一辈子的关系。”黎斯在“一辈子”上加了重音。
“揍我揍到地老天荒吧。”韩镇杉撩起裤脚,露出淤青的膝盖,“我问你啊,有血缘关系拉扯,是不是会亲密很多。”
黎斯往旁边瑟缩,从眼角觑他:“你还好这口?”
“嗯……我是那个长辈的话会更好。”
黎斯瞪大了眼睛:“你真的不是变态?”
向海恩蹲在韩镇杉身边郑重地盯着,那淤青太深,看得他倒吸凉气。
“你们是不是……”他顿了顿,看向韩镇杉的眼睛,“要离婚。”
“……”
黎斯“噗嗤”笑出来,心说风水轮流转,分分钟到你家。
韩镇杉吐掉草根,抓住向海恩双肩,凝视他的眼睛:“恩弟,听着,你哥我,连结婚都没到时候。”
向海恩眨眨眼,“哦”了一声。
“而且……”韩镇杉咬住下唇,倏然提高声音,“儿子和爹结婚,你就没感觉到什么不对吗。”
“……”向海恩脑子里一阵黑箱处理,“你认淳姐作爹?”
黎斯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向海恩懵着脸,突然被他扔到黎斯身上:“你教的吧?赶紧拨乱反正。”
黎斯被向海恩砸倒在草地上,笑声中断,身上小面团还在挣扎:“靠,你是和师父吵了啊。”
“不然呢?我和淳妹那是什么鸟和什么枝。吵架?不存在的。”
“那阿淳人呢?你一天不和阿淳待一起我都觉得有问题。”
韩镇杉说,许淳被禁足了。
那天许继文到韩家拜访,开门就见他一张黑脸,表情堪比戏中大花脸,那叫一个怒气冲冲苦大仇深。班主韩予一如既往身着长衫,慢条斯理地走出庭院,面上无风无雨。
韩镇杉被大人的肃穆吓退,就听许继文兜头警告:韩班主,我敬您是个艺术家,不愿与您变脸。但还是请您,看好家内孥仔,莫再缠我家闺女。
韩镇杉倒不急,许继文拆鸳鸯不是一两次的事。说敬重老艺术家,却不让闺女与“戏子”走近。
他胆大了,背手上前:“您防我,也防不住她找我。”
许继文抬眉,神色轻蔑,回转身:“她除了干活,都莫想出家门了。”
他走了,“砰”带上两扇老木门。
不出小半炷香——韩家院落传出一阵鸡飞狗跳。中年人怒吼,跳不过“早恋”俩字,少年人求饶,满屋子上蹿下跳。
再看那块淤青——韩镇杉躲避竹尺时,被地上睡懒觉的大狗绊了一跤,磕在电风扇上。据他说,那狗被吵醒了,朝他“哼”了一声——一定是嘲笑——换个姿势继续睡去。
“什么叫除了干活?”向海恩滚到草地上,坐起来,甩甩头上的草屑。
“帮家里钓鱼、采茶什么的,不得出门啊。”韩镇杉又投了一颗石子入江,“干活肯定有她爸在身边。”
黎斯严肃下来:“那可麻烦了。”
“怎了?”
“木偶头要修饰。中元节的场,也得她来唱吧。”
两个哥陷入沉思,向海恩左右瞧瞧他们,轻吐一句:“过两天,我们去赶海呀。”
黎斯如梦初醒。赶海时滩涂上人多,都忙着看潮水涨退,摸索哪片滩的哪种海产多。场面喧闹杂乱,总有时机。
两个哥争着摸他脑袋。韩镇杉惊喜地说:“小崽子挺聪明啊。”
向海恩把他的手抓下来,执手郑重道:“想个法子不易,所以说呀,你俩可别离婚了。”
韩镇杉:“……”
向海恩轻轻放下那只手:“不用谢。”
退潮的时候来了。
五点钟,半轮夕阳沉入海平线,映出海鸥的轮廓。沙滩离了潮水,温度渐高,黄褐沙地过渡至黑色滩涂。
孩子们盯准大人们的动作,下一秒仿佛听见发令枪,赤脚奔跑,冲进青螺湾燃烧的黄昏天,留下一串串脚印。
水桶、铁铲、土耙、长柄夹全副武装。向海恩算着姥姥要的斤两,小铁铲一撬,石缝里的生蚝咕噜落进桶里。小土耙咯吱一挖,就是一把花螺。白花花的乌贼崽子蜷在水坑里,大多失水即死,一捏,就噗呲喷墨。
“恩弟恩弟。”韩镇杉踢踢他小圆臀,“我看见淳妹了。”
“那快去吧。”别打扰小爷捏乌贼。
黎斯伸出乌黑的脚底板,往韩镇杉屁股上推一脚:“踢人家干什么?你去,盯着许叔。”
“你们嘞?”
“去礁石边收网。”余思灵跑来,她穿了水鞋,戴了手套,饱满红润的脸颊干干净净,“好久没和你们玩这个了。”
“靠,阿灵,你怎么也想着收鱼啊?今天是来收鱼的吗?我们是来执行作战计划的。”
“别看我,黎哥的主意。让阿淳到礁石下面那块,把木偶头弄了。”
“哈?哪?”
向海恩五分钟抓了半桶海产,小脸黑乎乎的,工具往捅里一扔,环望人声鼎沸的青螺湾。
礁石、海堤上钉了好些粗大的弯钩,垂着别人家的网。退潮后但凡收一网,总是有鱼的。向海恩挑着收,抱了一尾四十公分长的非洲鲫鱼。
鲫鱼凶得很,尾巴啪啪乱甩,要从他腋下挣脱。向海恩将它摁礁石上,脚丫子踩住了,举起铲子,三下敲晕。
“嘘,恩弟,别打扰淳姐姐作绘。”余思灵说。
“让他弄吧,我望风呢。”黎斯蹲向海恩身边,摸摸他后背。海风袭来,黑发翻飞,“制造点声也好,省得有人发现,跟许叔打小报告。”
“放心,很快的。”许淳舔舔嘴唇,手握刻刀,泥塑头放在简制的圆盘上,旋转着比划。
侠客不戴冠,留发辫,耳旁有鬓角,额前有发际,头顶要更圆、更滑才好。发辫本该以黏土塑形,为了简便,只能试着做发套。
脸谱倒纹路清晰,完美对称,只需添色。因那上面沾了香灰,颜色黯淡。
即便沾灰,那一笔一划,勾提点挽,仍精细流畅,一气呵成。武生的不怒自威,和小生的彬彬文质相辅相成。眼耳口鼻塑刻生动,神情活泛,一眼扫去就是凛凛威风、摄人心魄。
她于是迷惑:“你们是找了什么老艺术家?手这么老道。”
向海恩还在跟脸上的土灰作斗争,糊了一脖子、一裤子。只好扬起脸,任黎斯一边侃他“比三花还花”,一边给他擦干净。
嘴也不闲:“什么呀,那是你爸做的。”
两位女生顿时不说话了。
许淳眯起眼,脸色一言难尽。非要形容的话,近似于看到校长一次性抽中了上上签并以为在做梦扔掉重抽。
她指着自己:“我爸,”再指向他们:“给你们,做头?”
“做完,亲自,提头上门。”向海恩说着,忽然惊叫,“——黎斯,它动了,要跳过来了。”
黎斯看都不看,“咣”给那鲫鱼补了一铲子。
“谁知道我爸又哪根筋不对。”许淳用刻刀割去多余的黏土,没有泥浆作辅助,怎么修也不对劲。型塑若不入眼,她便不能动颜料,“不行,工具不够。我带回家去修,修完放在我家房顶上。我还是在家门口放一朵山茶作信号。”
“被许叔发现怎办?”向海恩把耙子从石缝里拔出来,摔在黎斯身上。
“老地方,藏房瓦下,没人会发现。”许淳把泥塑头用泡沫盒包起来,揣进口袋,“对了,替我告诉韩镇杉,别整天哼哼。想唱戏老娘有的是办法。”说着飞速扎了遍头发,挥挥手,留给他们一个背影,“再见啦。”
余思灵笑:“那排练一定要来戏班啊。”
许淳又挥了挥手,表示听到了。
退潮不过两三个小时。潮水漫上来,人群纷纷后退。
向海恩被黎斯牵着走,上了岸,见蔡吾格穿着花衬衫休闲裤来了,裤子上钳了一只寄居蟹晃荡,正逮着许继文聊天。
蔡吾格在骂蔡常老顽固,许继文说老人家是这样,自家老母亲也如此。蔡吾格说幸好许继文开明通透,毕竟是村里老艺术家,有他牵头定会顺利许多。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到时候好处是每个人的。
每个字都听见了,连起来愣是不懂。向海恩得出这样的结论。
“终于找到你们。”韩镇杉叉腰喘着粗气,眼睛直往许淳那瞄。
黎斯问:“就你一个?”
“啊,阿灵先走了。”韩镇杉冲远处挥挥手傻笑,尔后笑容一僵,“唷,稀奇了,德高望重的校领导也来赶我们庶民的海啊?”
“人家可不是来赶海的。”黎斯说。
向海恩从他声音里听出凝重,知道他一定听懂什么。抬头看他的眼睛,崇拜之情油然而生。
向海恩问:“那他来干嘛的?”
黎斯觑他一眼:“来聊天。”
“聊什么天?”
“聊明天。”
向海恩心想,笨黎斯还是笨黎斯。
黎斯这时不知想到什么,两眼睁大,忽然说:“对了,三花怎样了?”
向海恩眼里都是疑惑,犹犹豫豫地说:“它……胖了好多,还是老躲起来。”
黎斯到向海恩家瞧过一回,那猫脾气确实变了。可那时看不出端倪。
他问:“公的母的?”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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