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花本是只野猫。
向海恩在青叶山上发现它时,它蜷缩在拱起的树根下舔皮毛上的血,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的,皮外伤。见了两个小孩,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又状似柔弱地躺回地上,仿佛撒娇。
黎斯正想说这猫心机,表皮伤扭出了骨折的风味。然而向海恩蹲在一旁摸毛,眼睛水亮地望着黎斯,说它可怜。
黎斯咽下对这只猫咪的评价,答应一起养它。
用旧衣服将猫儿裹起来,抱回去安置,还从永合街请来了村卫生中心的一位流动行诊医生,人戏称“赤脚郎中”。三十岁上下,生得年轻白面,却爱摸着不存在的胡子自称老夫。
郎中来了,很是为难:“小朋友,老夫虽做手术,可也与屠夫有别呀。”他望着蜷在大锅里的野猫,卧在一团烧炉的稻草里。
“不不。”向海恩摆摆小手,“它受伤了。”
郎中更是为难:“老夫医人,不治猫。”
“您就试一试。”向海恩攥着老先生的衣摆请求,“喏,都是俩眼睛一鼻子俩耳朵一张嘴,差不多的。”
“……”小朋友你下次生病找兽医可好?
郎中还是给猫看了,发现只是皮上划了伤口,真按医人的标准给猫治好了。
因为是三花猫,就叫三花。向海恩一直以来默认它是个大兄弟,想换名字。可那时黎斯已经用这个名字和三花混熟,三花只认这个名字了。
“原来它是母猫!”
向海恩一声喊,三花又窜回它杂物间里安的窝。
“嗯,它不是胖,是要生小猫了。”黎斯蹲低了慢慢靠近它,伸一根指头挠挠它的头顶,“它要保护小孩,就警惕了。”
“那孩子爸爸去哪了?怕是个混蛋哦。”向海恩提起三花的尾巴,仍然揪不出俩蛋,遂接受现实,“我能帮它做什么吗?”
“它本就是野外的,遇公猫很正常,由它去就好。”黎斯愁着脸,仰头看杂物间的房梁,“可惜啊。”
“什么?”
“你忘了?之前阿淳在她家房顶放东西给阿杉,就套个塑料袋,袋上涂点鱼油。”
向海恩这个梦中人倏然被点醒:“啊,然后让三花叼下来。所以……”
所以三花怀孕了,不窜高,木偶脑袋就拿不着了。
三花要养胎,向海恩时而给它放一盆羊奶在窝边,趁其不备在窝里垫上旧毛巾保暖。某一日,在许家门口见到许淳扔的山茶花,他摸着三花,自作了主张。
他拖来一块石头,一垫脚窜上许淳家的围墙,跨过一道沟壑,站上瓦房顶。
檐角那块瓦片松动,掀开就是木偶脑袋,大喜,正要得手,房下传来脚步声,立时趴下,扒着灰瓦片朝下偷偷睨看。
后院有一口水缸,残叶浮萍,水不全干净,也算清澈。许继文赤着上身来后院,脖子上挂的白毛巾发了黄。取一瓢水,蹲在沟渠边洗手。
屋顶瓦片松动,向海恩晒着太阳,不敢挪身。眼睛只能注视着——那流水冲过许继文的手掌,五颜六色满是颜料,将沟渠染了脏。
向海恩睁大了眼睛。他许叔又做彩绘了?该不是“杨宗保”不见了,又补一个?
手冲洗干净,许继文小心翼翼将沟渠也冲干净了,水渍蹭在毛巾上,从后门入后厅,身影隐没在花梨木门后。
向海恩趴伏着等待,见他不再出来,才撑起身子,掀开那块熟悉的瓦片,取走东西。塑料袋油腻腻的,向海恩抓了好久才握在手里,像握着鸡蛋一样小心。
“谁啊?”许继文一声吼,围墙外顿时传来几声狗叫。紧接着屋檐下“当啷”一声。向海恩霎时怔住,跌跌撞撞离开,险些瓦上打滑。
跃下围墙,一只黑狗“蹭”地朝他冲来。来不及看清狗的模样,向海恩拔腿就逃。
跑到南街,才听身后黎斯叫:“恩弟,是火炭,别跑。”
向海恩才停下来。
火炭是黑狗的名字,黎斯家看守海鲜冻库的黑狗生的崽,打算养大了子承母业。目前只是一只只敢凶□□却被猫撵着跑的宠物狗罢了。
向海恩停下来,刚转身,火炭前腿一抬,后腿直立,跟向海恩一般高,将他扑倒在石板路上。伸舌头哈着粗气,低头舔舐他手上的东西。
火炭舔鱼油,他才发觉手上是轻的,想起方才檐下“当啷”一声脆响。
大夏天里心都凉了。
木偶头碎裂在人后院角落,只剩手里一个油腻腻的塑料袋。
“恩弟。”黎斯冲来把狗踢开,拉住向海恩,“摔哪儿了?”
“你让火炭去取?”向海恩借力爬起来,看一眼手肘的蹭伤,抹去血迹,没管,转而摸那只舌头伸老长的傻狗。
“嗯。”黎斯蹲下身,抓着他手臂朝伤口吹气。
向海恩歪过头,摸摸下巴:“它真的是狗吗?长得像狼,胆子像兔,口味像猫。”
黎斯挑挑眉:“就许猫爱吃鱼,狗就不能爱吃了?”
“它爱吃什么都行,别偷条鱼就被猫崽追杀四里地呀。”向海恩蹲下与火炭对视,眼里是诚挚的好奇,“你真的是狗嘛?”
火炭发出呼噜声,尾巴摇得更快了。
“……所以你拿到没?小野猫。”黎斯看着火炭嘴里的袋子,已然明了,“头呢?”
“碎了。”
“几块?能粘回去么?”
“碰到水,浆都流出来啦。”
路过的乡亲投来怪异的目光。
向海恩把火炭嘴里的袋子扯出来,果然,油渍太滑,袋结系不紧。方才被许继文吓一趔趄,不知扯了哪,早松开了。
太阳渐至头顶,晒得油渍亮光闪闪。
哥俩盯着袋子面面相觑。火炭闹着要嚼塑料袋,被黎斯拍了狗头,一下子垂头丧气。
“找淳姐姐再捏个泥脑袋?”向海恩深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你淳姐现在自己就是个泥菩萨。”黎斯将塑料袋扔了,火炭“嗷呜”一声就要跳进垃圾桶,被套上狗绳强行拖走,“走吧,去你家,再收留我几日。”
“哇,你最近怎么这么好。”向海恩轻轻跃起,拍打人门前的灯笼流苏。
黎斯往前走去,经过时叩他脑门:“我以前不好么兔崽子?”
“你又敲我。”向海恩喊着笑着,小怪兽一样扑上去,“敲傻了怎办?是不是怪你呀?”
“你还有不傻的时候?别抱着我走,热。”
“就不。”
两人一狗沿古厝檐下拉扯追逐,笑声滚过石板街巷。
从前常是向海恩寄宿黎斯家。
那年向海恩两岁,话还念不清,已经学会生气和“离家出走”了。大晚上,长兴街一溜叔伯姨婶兴师动众,地皮都要翻过来了,寻不到一个蹒跚学步的小人儿。黎斯正巧端着碗凉粉,在海边等黎征归港。见一小馋猫趴在礁石后面眼巴巴望着——是他向叔家的小崽子。便以凉粉诱之,把小崽子牵回了家。
从此,向海恩记住了第一个邻居的家。
姥姥上年纪,大小毛病都来了。一旦卧病休息,向海铭忙不过来,向海恩只可托予黎家照看。
近来黎斯频频到向家来。白天替姥姥择菜、剥莲子、晒红薯干,晚上同向海恩一起下厨,弄得一身淀粉、菜叶、番茄汁,指着对方互相取笑。孩子打闹,老人被逗得精神了些,脸色红润有光。
向海恩开心没几天,一日倚在廊下树荫里。正午阳光斑驳,屋里姥姥正泡茶,听电视里唱曲。向海恩听两句,就知在播《荔镜记》。男主角遗折扇,女主角抛荔枝,共破牢笼比翼飞。向海恩烂熟于心。
嘴里跟着唱,脸上掩不去的失落。
木偶无了头,身子还半残,操纵杆装不上,戏服没做出来。眼看这《荔镜记》是唱不成。
“唉。”他老气横秋地叹口大气,盯着手里半颗莲子——青绿色的莲芯已被黎斯剥去,“不行啊。”
黎斯帮着干活,抱一空竹筐经过:“哪不行,我剥得可干净。”
“不能这么坐以待毙。”
空竹筐放在椪柑树下,黎斯拎起铁钳,一个噗嗤:“这长兴街里,谁毙得了你?嗯?”
这棵椪柑树是一年前新栽,越长越高,盛夏绿荫如盖,拢了大半个庭院。黎斯一蹦,就抱到一个柑,扯弯枝头。这树枝大叶大,黎斯得用两手握住大钳,咔嚓剪断枝头。
瓷盘大的椪柑落下,向海恩正好接在怀里:“我们去永合街找个手艺人吧。”
黎斯跳起来又摘一个:“我就不去了恩弟,活多,得干着。”
“我家的活,回头我干呗。”向海恩抱怨,“活又不会自己跑掉。”
黎斯打量他,脸故意皱起来,发出啧啧啧的嫌弃:“小不点身板,是抓得着柑橘还是提得起铁钳?喂你干嘛呢……”
向海恩二话不说,角落里捡一根长竹竿举过树顶,末尾系一钩,“唰”就钩下一根枝头。他抱住椪柑,扔了长杆。将树枝扯到树坛上,卡入钳口,小脚一踩钳柄。
咔嚓,椪柑到手,树枝哗啦弹回叶冠,洋洋洒洒落下一片叶雨。
翠叶漫天飘旋、飞舞,乘风向蓝天骄阳而去。黎斯看得目瞪口呆。
向海恩抱着大柑,冲他笑得见牙不见眼,活像个年画娃娃:“你看。”
黎斯拨去他头顶一片叶:“看见了。”
“怎么样?”
“你家树很顽强,还没秃。”
“……”
“怪不得,你家簸箕里树叶比啥都多,钳柄上包的那橡胶都有你拖鞋印了。恩弟,你阿嫲干不过来活,我做着点。中元节不做主角也好,说不定下次能等到文艺场呢?你看阿杉和阿淳又……”
向海恩缓缓垂下了头。
黎斯截住话,注视着他,不知那小脑袋瓜里又发生着什么天人交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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