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斯仿佛能见到他头顶一缕闷烟。
鬼使神差地答应小祖宗去永合街。一路逗他,看嘴角有没有好好提起来,眼睛有没有月牙一样弯起来。
捏扯了几下,并没有。
牵着小手,为他摘一颗出墙的荔枝。指着路边小摊,说那个卖臭豆腐的阿伯不爱穿鞋,让人分不清味道来自哪里,隔壁大爷不担心别的,只质疑那臭豆腐是拿脚气充假;那个面若煞神的阿婆刚做好山楂糕,想扔垃圾却失手扔了糕,脸色时黑时绿,孙辈一整天都不敢靠近她。
向海恩没反应,一会儿忽然抬头,问他刚刚说了什么。黎斯遂放弃,知道他没在听。
路上买来凉粉,又买了一户人家的特制蜂蜜,淋上去,金黄的色泽汩汩漫开,光看着都能甜进心里。
小祖宗嘴里甜的,脸上苦的,哄不好。
黎斯挠挠困惑的大脑袋,照道理,向海恩从善如流接受示好,多半是不生气了。可他愣是不言、不闹,也不笑。黎斯心想这回得是地狱难度,连进度条都瞧不着。
一个祭祀的表演就那么重要?
童年和青春还很长,他们应当还有很多个舞台。
永合街在小镇东,北街连通长兴街,沿路崎岖坎坷,上下坡、过溪流。按两人约定俗成的习惯,黎斯得牵他。他也自觉伸出手,小肉拳头放进黎斯宽大的掌心里。
北街仍有人烟,南街寥落无人——建筑要么夷为黄土碎石,要么翻新作了古文物。
治好三花那位“赤脚郎中”,常住永合客栈的小柴房。曾经妙手回春,给这家小女儿治好先天畸形的手指,客栈老板收拾了柴房,赠他作歇脚处,随他来去。
客栈也是辛亥时期的建筑,两次翻修,柴房不怎动过。门环上两只兽首锈得不见眼鼻,向海恩拉开时沾了一手红褐。屋里堆了稻草、废弃桌椅、雕花红木床。衣柜门歪了一扇,仿佛右扇的鹤对左扇的凤凰颔首行礼。
郎中卧床翘脚,捧一本翻烂的旧书,见小祖宗上门,咕噜从床上爬起,比赶着给祖爷爷上供还要殷勤。
他熟练地从草帽里掏出锦囊,笑眯眯说:“猫薄荷,包治百病,治不好也高兴,慢走不送。”
向海恩说:“我不是为猫——”
“青蛙也不行!”郎中想起这小崽子捧来一只被石头砸晕的青蛙。上回用碘酒和万花油医好了猫,这回他便自信满满地用虎标万金油给蛙熏个半晌,没清醒,还差点厥过去。
托向海恩的福,他有了人生第一桩医疗事故。
“也不是青蛙。”
“除了人,都不行。”郎中快要崩溃。
向海恩上前一步,见郎中手里一本旧书,一时忘了来干什么的:“先生,那是什么?”
“戏曲有关的。”郎中递给他,“怎么?感兴趣吗?”
封面脸谱五颜六色,红粉的旦,白面的生,黑白的花脸,神态各异,书名设计成积木样式,配合脸谱的色彩。
看到戏曲,便想到这次或许真轮不上中元节了。
“您喜欢听戏啊?”
“我还唱呢。”郎中随口就两句,听不出生旦净丑,倒是有二胡割弦让人牙酸的味道。
向海恩挖了挖耳朵,忍过一阵曲,眼前又亮出一团东西,不规则的团状和大坨的棕褐色十足令人遐想。
郎中捧着半成的泥塑品,笑成红枣干:“喏,小朋友,就这家客栈的王老板,以前给戏班做过木偶头部的,她教过我两招。”
客栈门口的木架子上有小泥人,原是店老板的手艺。捏的都是当下流行的卡通人物,活灵活现,与原型无异。现在暑假,常有游客从小镇东门进来,小儿蹦跳撒欢,将木架团团围住。
“那你会做木偶头嘛?”向海恩笑起来,“教我好不?”
郎中胸有成竹:“瞧好啊。”
黎斯目送向海恩钻进柴房,不跟着。在前厅寻个位坐下,喊来老板,点了两碗豆花。
“姨,问一下,永合街还有谁在做泥塑么?”
正擦桌子的王老板是个寡妇,带了个十几岁的儿子。闻声一愣,随即“咳”了一声:“都好长时间不做了。你不如去找长兴街的许师傅。”
“许师傅也不做了。”
“那你在塘泽是找不着做泥塑的了。以前啊,”王老板抹布一挥,指向某个方向,“街尾那家的程伯是做这个的,做器皿起家,后来干艺术的活。不过也找不着他了,人家现在是省级传承人,早搬走了。”
黎斯微微一笑:“哎,我就猜到是这样。”
“弟啊,你要泥塑做甚?”
“嘿嘿,有人不开心,我哄人开心嘛。”黎斯抛着手上的粘土团。
“看你最多上高中,这年纪,怕是哄小情人吧?”王老板掩面而笑,悦色嫣然,干活后汗津津的面庞也掩不住清丽可人,“门口就有,便宜,随便挑。”
“我想要武小生脸谱带发辫的泥塑头,行么?”
黎斯抬眼,对上王老板望来的复杂神色。
一团黏土,在郎中掌心里揉搓、画刻,揉圆压扁拉长,囫囵蹂.躏出脸颊、下颌,再割嘴唇、鼻孔、眼线——还是双眼皮——就算作一个成品。他骄傲得很,托手心里当作宝一样展示。
向海恩托着腮,只见黏土摇身一变——变成一团更圆的黏土。微微眯眼,依稀能辨出是人的脑袋。辨认点包括大小眼、土豆鼻和龇牙咧嘴。虽算不上英俊倜傥,好歹也是五官齐全。
郎中喜不自胜:“怎样?是不是充满了侠客的元素?”
向海恩点点头。这栩栩如生的模样,极像是侠客闯贼营途中一剑挥掉的贼人甲,或者:“是战损的侠客。”瘫一辈子那种。
郎中提眉瞪眼,多看了一眼作品:“怎就损了?”
向海恩指了指:“喏,后脑勺戳了支箭。”
郎中目露凶光:“那是辫子,臭小子。”
向海恩:“……哦。”
“看好啊,黏土、泥水、刻刀,最好还有个转盘。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捏完刻它两刀,就成了。”
“王老板教了你两招,那她能教我两招么?”向海恩当即决定另请高明。
“她?但凡有人和她提泥塑,她脸都黑成炭喽,可不欢喜。与我算是例外。”郎中说,“得了,都那么几步工夫,我教你、她教你,不都一样?”
向海恩心说,我哪知道她教你两招就真只有两招?
“她怎么不和人聊了?”明明也是个手艺人。
郎中神神秘秘的,抻直了脖子,见门外无人,小声说来:“永合街那边大树下,一群嬷人说的。她前夫耽于唱戏,以为他是真爱戏,其实是懒得去做工,靠妻子养着,成笑柄咯。”
“唱戏不就是做工嘛。”
“还有人传,夫妻俩根本没离婚,是丈夫变成了木偶,夜里总回来找哦。”郎中作鬼魂状,卷着舌头说。
向海恩微不可见地一抖:“瞎……瞎说。”
“行啦,小孩子懂个球。”郎中脱鞋上床,被子一掀就要午睡,“不学就走吧,老夫一会儿还出诊呢。”
向海恩站在那不动。
郎中翻回身来:“今天跟死螃蟹一样,咋回事?平时不横着走么?”
“……”
“有什么烦恼,说给叔听听?”
“我有一天,也做不成木偶了怎办?”向海恩大眼清透天真,实则心里有明镜,藏着呢,“唱一次少一次。”
“那不废话?”郎中眉毛往上一拎,嘴是一点不留情,“青春小鸟还一去不回来呢,混一会儿少一会儿。做你合适的事。看老夫,回镇上干治病救人的活就是最合适的。”他又翻过身去,盖好毯子,嘴里喃喃:“算了,你也听不懂这些。这么小想这干嘛?”
向海恩默默走了,跨过门槛,不忘给先生合上门。
客栈前堂,是客用的餐厅,相比后院要多些现代气息。门还是双开雕花木门,前台、折叠圆桌、塑料椅、海鲜水箱、自动售货机、后厨,都照着黎斯家的大排档来。
正要冲进去,和黎斯撞了个满怀。脑门磕在对方肋骨上,晕乎乎后仰。黎斯扶住他的脑袋,搓搓红印。
“找到先生了?”
向海恩把脑袋上的手扯下来:“黎斯,看到老板阿姨了嘛?”
黎斯瞥一眼桌上两碗甜豆花,还冒热气:“先吃东西。你找老板干嘛?”
“先生说她会做泥塑,我就想——”
“恩弟。”
“嗯?”
黎斯动了动唇,又抿住了,大约是斟酌什么。门口的花树飞来几片花瓣在他肩上,他也没拂去。
他忽然笑了,摸摸他的头:“唱完中元节就好好读书啊,你答应的,还记得吗?”
突然提这个,向海恩顿时扫了兴致,发尖微微向下垂:“记得啦。你总跟我阿嫲似的。”
“没忘记就好。”黎斯半蹲下来,拍他肩膀,“那么,我可以帮你弄泥塑。你找阿杉阿灵弄戏服先。”
“真的么?你怎弄呀?”向海恩像只起飞的鸟儿轻盈地一蹦,再次心想,黎斯什么都会。
一抬头,却见他勾着嘴角,眼底灰蒙,仿佛夜晚起了薄雾,不见玉盘不见星。
那日赶海,滩涂上听见蔡校长同许继文聊话,他也这般表情。
他与王老板说了什么?
黎斯赶鸭子一样拍打他后背:“别问了,反正哥给你搞定,你现在去阿灵家——”
“黎哥!”
日莫说人,夜莫说鬼,说谁谁到。余思灵甩着松垮的辫子飞奔来:“黎哥,能帮我个忙吗?我阿公,他……”
余思灵的姥爷?
黎斯迎上前拍拍她:“怎么了?”
余思灵看上去快哭了:“我阿公又跟人吵起来了,好多人呢。”
黎斯没有犹豫,让她带路,又回头让向海恩去找韩镇杉,或者回家写作业。
说什么都不让他一起去。
向海恩嘴上答应,眉头藏在碎发下轻蹙,眼珠子溜溜转,原地磨蹭。
他确信,黎斯有了秘密,是能让别人知道,不能让他知道的秘密。
等两人跑远了,他瞅准人消失的拐角,哒哒哒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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