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部空无一人,行政楼后方却动静不小。
余保江仿佛拿出当年狙击的气魄,以一敌十,举着酒瓶对人破口大骂。一群穿工作制服的人成受惊的狗,举着手好声相劝,被他一句“都滚”吓退两米,仿佛眼前是一台超声波加农.炮。
“小学部后面。”余思灵悄悄说,“我阿公喝多了,跟人急。”
向海恩躲在墙角后,偷偷看着。他极少正面碰见余思灵的爷爷。印象中是个好酒爷子,皮肤黝黑,不苟言笑。
向海恩五岁那年深秋,在余家院门前第一次撞见余老爷子——提着酒瓶正要出门。其醉相,一脸凶神,眼冒锐光,抚摸他头顶的手凹凸不平。小儿不知老人慈爱,反倒瑟瑟发抖,不敢视人。
姥姥说他怕谁都不该怕老爷子。余保江是英雄,十八英年从暹罗回国提枪游击。民间的兵,打民间的野枪法,仅他出了名的准。一般人做不到真正的“目不转睛”,而他可以。目光聚焦,炯炯如出镗的子.弹,盯穿人的灵魂。
向海恩才知道,那双手上的凹凸是多年磨砺的枪茧。
“那些人好像是县里来的,是那个——”
“我知道。”黎斯说,风拂开他长到额前的头发——他看到制服上某地产公司和县拆迁部门的字样,“永合要拆了。”
向海恩又往前挪了一幢房厝,不远不近,恰好听见话音。
“我小时候也听我爸说要拆,那时阿公不这样。”
“你阿公的病什么时候缓和的?”黎斯说。
向海恩想到有段时间,姥姥说余爷爷病了,时日无多,许多事不再过问。搞得他满怀崇敬与同情去探望老人家,一进厢房,老人一只手将他拎离地面几尺,斥他进门前不敲门。精神得像头雄狮。
据说在江洲的医院接受了治疗,情况大有好转。
“他偶尔会去江洲看医生,慢慢就好起来了。”余思灵摇摇头,“可江洲远,来回一趟可累了。他也不知什么时候和我们走。”
黎斯说:“我猜从前是看不到拆迁的一天,无所谓。现在能看着了,就不乐意了。”
“可我阿公一直住在长兴的绣庄,拆永合与我们有——”
“有你们今天吗?”余保江黑瘦的臂膀一甩,摔碎瓶子,把七八个大汉又逼退三尺,“老子当年就在这,凭这酒瓶渣和三支土.枪仔,干死小鬼子一支突.击队,让恁这些兔崽子能窝在老家的地上吃大米,现在来拆老子的厝!”
年轻的汉子们被那双鹰眼瞪得哆哆嗦嗦:“叔、叔啊,现在都在搞新建设,旧的得拆啦。但依据政策,我们一定会和您商量——”
“商量个屁。”
“叔,我们这边会给更多赔款,还配房呢。”
“呸。”
场面一度陷入打地鼠的境况,谁伸头劝,余保江就把谁怼回去。
黎斯和余思灵上去拉人。后者安抚姥爷,前者挥手一吼,赶群人回去——他们似乎驻扎在行政楼隔壁的厂房。想找着地方,还得穿过那片杂草丛。
不引人注目,却关注着村镇的动向。
老爷子对黎斯还挺顺从,像待亲孙。向海恩想,余伯这不是会笑么?
余保江握着黎斯的手:“辛苦你,总让你掺我们这事。本来我就想到他们办公室这边吵,你别听别看。年轻人,想着远走高飞就行了,掺这事像什么。”
黎斯笑:“不走,不飞,我阿公的事我接手,天经地义。”
没想余保江横眉倒竖:“没有什么天经地义。”
黎斯老说他难捉摸,黎斯才是神神秘秘呢。向海恩一撇嘴,缩回脑袋,蹲树后掩藏。小心思疯转,指甲一下一下抠掉树皮。
黎斯知道他喜欢什么,习惯什么,会揉揉他的头,答应他所有的要求,却从不与他分享心事的。
一定是嫌他“豆丁点大”,还是个小孩。
他踢着石子回永合客栈的小柴房,半路上“砰”一下撞在人肚子上,耳边咣啷啷都是瓷瓶碰撞的声。
“哎哟祖宗。”郎中先生扶好他的大药箱子,“怎么又是你呐。”
向海恩大喜:“先生,我找你呢。我还是和你学——”
“别学,我忙着去余家看诊呢。”
“哪个余家?”
“还能哪个?余氏绣庄,不知道啊?”
向海恩暗笑:“余伯他不在家。”
如他预料,郎中立即问:“那在哪儿?”
向海恩看向小学部:“你答应明天教我,我就带你去。”
郎中随他带路,他说着余保江的情况,说老爷子在小学部后面那片地,喝高了,暴躁呢。郎中听了一拍脑门,说老爷子容易激动,别又是跟拆迁部门吵起来了。
“从你很小的时候,余伯就跟这帮人杠着。现在人部门都退休了几波人了,还搁这杠呢。”郎中开了话匣子,“他的病本就是几十年的心病引起,一般的药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啊还有酗酒的毛病也改不掉。你知道他老伴么?头上一道疤那个。”
向海恩点点头。
“那疤是老爷子醉酒没站稳,摔了瓷碗,碎片飞到她眼睛边。那时候我去看诊,哦哟,血流的,乍一看以为要瞎。”郎中揪起眼,做出不忍直视的表情。
向海恩义愤填膺:“那他还——”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不喝了,后来酒瘾又起。他起瘾的时候,不像是贪酒,倒像被什么回忆折磨。就带着酒瓶出门喝。回回来永合。他说年轻的时候待过永合街一处‘据点’,现在房屋空置,他得来打扫。”
什么据点,什么空置,向海恩懵懵懂懂。
“嗐,萍水相逢,人家不想说的,我也不问。”
他倏忽想到,黎斯不说的,他是不是也不该问?
还没见小学部后面那片金澄澄的荒草,黎斯背着傍晚的紫金云霞,把醉醺醺的余保江搀回来,身边跟着余思灵。余保江见了郎中先生,眉间锐气消散。
“余伯,嘿嘿。”郎中笑盈盈迎上前,“今天也打扫完啦?”
“嗯。”余保江眼含厉色,“大逆不道的都扫出去了。”
几人在鹰一样的目光下咧嘴赔笑。讪讪之下,向海恩本能地朝旁边瞥去一眼,黎斯也正望来。
不满的情绪堵在心口,可向海恩面对黎斯,头一回不敢发作。
亲密的人之间也会有很多秘密。
返回长兴街,又要经过陡坡、石阶、沟渠,他刻意走得快,不给任何人牵了。眼前横亘一条河流,他便傻眼了。
水不深也不浅,恰好能淹没他这般高的孩子。石柱立于水上作桥阶,间有缝隙,容易崴脚。
他在水流前踌躇不过一个瞬间,身后就有人牵起他的手。黎斯将他手拎高,盯住他脚下:“跨大点步,这里缝宽……要不我背你?”
向海恩心生倔强,抽出手来,郑重宣布:“不用,我都这么大岁数了。”
“噗嗤”,前方的郎中没忍住。
黎斯眉梢高挑,嘴角似在抽动,重新抓住他的手,狡黠着说:“再大岁数,还是比我小四岁,对吗?”
向海恩严肃更正:“是三岁零九个月。”
黎斯叉腰,要笑不笑:“算这么精准,也不见你数学考多两分。”
“过沟要什么数学?”
“那行,要是你脚卡进缝了,我再帮你砍掉就好。”黎斯睁着无辜的眼,认真道,“这么大岁数了,忍忍。”
向海恩眨眨眼,脚脖子忽地一凉,往后踉跄半步。
黎斯心里乐开小花。
郎中先生回头说:“让你哥牵着吧,这小脚丫子再多两岁还是能进缝。你看阿叔。”他本上岸了,又跳下来脚踩在缝隙上,石缝宽只他脚掌三分之一,“喏喏喏,这才是男人的脚,嘿。”
向海恩睨他双足——这位郎中先生也就比黎斯高两寸,脚掌大如蛙蹼,疑似水陆两栖。
他啧啧摇头,不等黎斯反应,蹦哒蹦哒跳过每一条石缝,到了对岸。把黎斯吓得三魂六魄差点打结。
“哎。”黎斯追上去,学着父亲严厉的口气,“这样太危险了。”
“你们都这么过来的。”
“先别走。”黎斯拦住他,蹲下来,看着他眼睛。向海恩感到他不悦了,每每认真起来,他都要像这样蹲下,与他视线齐平:“危险的东西太多了,你要是去了别处,哥心里再念你,也管不着。但你在我身边,就要好好牵着我的手才行。”
“对,我人如豆丁小,脾气比天大。可我又不是只能被你照顾的。”向海恩看着他,乌溜溜的大眼睛湿漉漉的,映出黎斯责备的神情。
郎中先生回头看戏,嘴里“哟哟哟”个没完。余思灵偷偷地瞄,不敢插话。余保江哼了一声,音调上挑,像是取笑。
黎斯忍住笑,重新牵着他跟上前边人,低声说:“你不就是小么?四岁摆在那你就好好跟着我,不可以任性。”
“是三岁零九个月。”向海恩盯着地上的碎石青苔,一下一下踢着,嘟嘟囔囔:“反正我永远比你小那么多,永远赶不上你,你就什么都不同我说……”
黎斯一时无言,恩弟最近都在想些什么?
是拆迁的事,客栈王老板的事,还是……知道了戏班的事?
不论哪一件,黎斯看来,都不是他该知道的事。
通日:整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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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年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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