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斯推开四折木门,仅剩的一点待客之道让他没把自己关进房间,只窝在客厅红木椅上,手机打开戏曲视频——调大音量,仿佛在说“声有多大,老子就有多不爽”。
“黎哥,干嘛呢。”韩镇杉望了望院子,确保田迎还在院里收拾餐桌,“你不愿意就学我和阿淳呗,缓兵之计——对吧淳儿?”
许淳拍开那张傻不愣登的笑脸:“林汐姐只是帮黎哥争取出演,林叔看上谁当女婿关他们什么事。”
“那他气啥?前几回提到也没这么大反应啊。”韩镇杉挠头。
杨书源八卦得很,扒着向海恩的肩膀悄声:“喔,杉哥和那个姐姐是一对啊?刚刚看着那么生分。黎哥跟那个林什么的,怎么回事啊?”
向海恩坐在杨书源后方的小竹凳,离黎斯最远的地方,眼珠子往边溜——电视屏幕里映出五个人的倒影:“我哪知道,现在也不怎么见着。”
“喔,杉哥刚说他们初中同班。不会那时候就……卧槽杉哥说是你不乐意,拆散他们。”
向海恩朝韩镇杉砸了个靠垫。转而抓住杨书源的头发,慢悠悠说:“你是耳朵有问题还是脑子不灵光?”
杨书源捅他一下,挣脱魔爪:“那是怎么回事?说吧说吧,我不外传。”
“不知道。”
“得了吧,你一看就从小黏哥,你不在意他喜欢什么女生?”
“我又不像你八卦。黎斯喜欢什么我就支持,不,是支援他。”
“不对吧,你得是那个恶毒小叔子才对。”
杨书源自知会被打,歪头闪避。向海恩给他一拳头,他就拍回来,向海恩再甩回去。两人四手啪啪啪啪互相攻击。
向海恩心不在焉,动作愈来愈慢——
戏曲音量又调大了,二弦椰胡呜呜呀呀,是熟悉的《荔镜记》曲调和念词。他不由自主浸入了神。
丫鬟益春:“阿娘心与嘴相隔,嘴上赶,心要留……”
仿佛激发了本能,他小声地,来回哼唱两位旦角:“你又乱讲。”
“话不能乱讲,当初的荔枝就不该乱抛。”
“你言中有意我知晓,我心中痛苦有谁知……”
柔婉而铿锵有力,余音绕梁。回过神,四周唰唰若干道视线。小伙伴目不转睛。田迎也抱着盆,倚在厨房门口,没舍得进去打开碗槽的水龙头。
风拂叶摇,虫鸣宛如和声。
目光若有实物,向海恩浑不自在,戏腔渐渐消停,不再唱了。才发现黎斯的手机视频音量减了一半。
少顷,韩镇杉第一个鼓起掌来:“变声期还唱这好。”
“李大哥后继有人。”许淳拍拍他的后脑勺,“这个时候要好好护嗓哈,和我们同时进童子团那谁,变完声就唱不了了,只能上真人戏练做功。”
“他柔韧度也一般,演不了丑,去演武生了。”
黎斯一时没反应。
向海恩一嗓把他带进戏里,莺啼春色,才子佳人,水袖相交,步履相绕。
在房间里偷偷模仿“陈伯卿”走台步时,他很容易想象,现在的向海恩扮演起闺门旦是怎样的光景。
一年半前的小少年,较三年前长高些,相貌却不怎么变化。要是画上脸……眼尾勾红,面若盛梅,便是有女子美艳温婉,也有少年的俏皮健气。而印象当中,向海恩的嗓子一直像小女孩一样尖声尖气。不禁期待以后成熟的男旦嗓音。
变声是道坎,黎斯深有体会。要当好长一段时间的乌鸦,戏也不好唱,更别提男旦。稍有不慎伤了嗓子,也许今后都无法再唱戏。
可黎斯听他顶着阻碍小唱几句,仍微微领略到男旦腔的浑圆大气。
半晌才喃喃说:“……美。”
“哈?”杨书源以为听错了,不由得瞟一眼向海恩,“谁美?”
黎斯顿了顿,说:“大小姐呗。”
“哦——”杨书源恍然,这次迎神会,就是那个林汐唱的大小姐。
黎斯和向海恩起了这个头,大家沉浸在木偶戏迎神场的剧本里。
田迎的呼喝声倏然盖过讨论声:“哎,来了。”拖鞋声“哒哒”跳到院子里。
有人来访,大家雷打不动地热论。只有向海恩回头,见田迎旋开院门的锁销。外面的人动作迟缓,推开门,迈了进来。
“阿迎啊。”姥姥围着向光新买的围巾,笑着呼出白雾,“阿征呢?天这么冷,还在海上啊?”
“没,几单生意而已,等下就回来。过几天要禁渔了。”田迎搀扶老人家进来,捂嘴大声地笑,“来寻孙啊?恩弟在内里,好几年了,几个孥仔还是耍得好。”
“伊阿爸紧张的,说海恩怎么无啦。我说你这做阿爸的还不知,你儿子头一日返家,不得去他黎斯哥哥家吗。”
“您说,这从小长大的就是不一样嚯,穿一条裤子。”
说着,田迎看了过来。
向海恩避开田迎的视线,扭回头来,却对上黎斯的目光。
那三人聊得火热,只有黎斯停下来注视他——也许从刚刚杨书源说他“恶毒小叔子”开始,就一直注视着他。
相觑片刻,黎斯站起来,越过那三人,拎一张竹凳坐在他身边。
“怎么啦?”黎斯问,“今晚老想事。”
“没啊……”向海恩惑然,自己像是有事的样子?
“如果是想唱戏,我是不同意你唱哦。”
向海恩一下眉毛倒竖,气鼓鼓:“啊?凭什么?我又不唱林汐的角色,我只要参加排练。”
黎斯哈哈大笑,好像刚刚的赌气从没发生过,捏他脸颊肉:“你这小脾气,真是初心不改。”
向海恩摘下他的手:“别把我当小孩。”
“变声期尽量不费嗓。没有师父指导你喊嗓,一不小心弄哑了,”黎斯“啧啧”摆动食指,“以后可唱不了旦行哦。”
木偶戏只唱念不做演,对嗓子的要求更高了。
“哦……但是我对荔镜记熟啊,词都能背。咳咳,我声有点哑,让琛姐给我个老旦,我明天找师父练。”
“剧本都改了,下次吧。”黎斯揉揉他的头发,“头发不修一修吗?眼睛都快遮住了。”
“你别扯开话题。”向海恩两眼直勾,盯住黎斯的脸。
黎斯微笑。
而后心里有个小人懊丧地疯狂捶地。现在完全不知道恩弟在想什么了啊。小时候心思虽弯弯扭扭然而一猜即中。现在是怎么回事?
“海恩诶,返家咯。”姥姥的眼睛被笑纹掩盖住,变成两道弯月牙。
听到姥姥呼唤,向海恩仿佛忘了刚刚还在闹小脾气,奔向院里:“阿嫲,我回来了!”抱住圆滚滚的老人——他已经比姥姥高这么多了。
“家里有桂花汤圆,阿嫲前天去那家老字号买的。还有凉粉,都给你留了。叫哥哥姐姐们也来。”
“好。”他又紧紧抱了姥姥一下。
那三人终是在坡路尽头与他们分道回家。黎斯自己小跑跟来,熟练地逗姥姥开心,哄哄在他看来永远长不大的恩弟。
向海恩家的四折门一关,寒风挡在了外头。
桂花汤圆一碗一碗端上来,热气弥漫。老家没有热风机,六个人围挤在桌边也渐渐暖和。向海恩吹吹甜汤,搅起桂花碎,淋在汤圆上。白糯米点缀红粬糯米,一颗颗绵软清甜。向海恩记得这种汤圆是用来酬神的,小时候按规矩不让提前吃,慢慢的,很多习俗不怎讲究了。
热汤圆下肚,腹胃暖过来。向海恩没吃够,目光和黎斯的汤圆缠缠绵绵,恨不得整个人到黎斯碗里去。
黎斯默默给他夹了两颗。
“不用给他,阿斯,他吃太多了。”向光伸着筷子说。
向海恩吐出得意的小舌尖,嗷呜一口,两颗汤圆进了口中,把脸撑成仓鼠的颊囊,还要把筷子伸向黎斯碗里,黎斯整碗抱走。
“不许吃啦。”他轻轻推开向海恩的脑袋。
爸妈收拾洗碗,向海铭在客厅挨着姥姥,祖孙一起看86版西游记。姥姥是老剧迷了,每一段剧情都讲得有一有二,不停剧透。
黎斯把他拉到一边:“带我去你房间。”
向海恩知道他来干嘛。醉翁之意不在汤圆,也不在他向海恩。他“哼”一声,背身而去,气呼呼大步踏进东厢房,打开行李箱。
“嘿,还是你了解我。”黎斯陪笑,跟着进去。
外面的电视没多久换了频道,祖孙两人平均十来秒就要发出一串大笑。向海恩整张脸被吵得扭曲起来。黎斯为了不让这张脸最终变成麻花,替他关上厢房门,抛开了热闹。
一方宁静,角落的梨花木书桌被旧日光管映亮一隅。
向海恩从行李箱里拎出一把钥匙,扫去桌上灰尘,打开抽屉。
完完整整的一盒红中条信封,原模原样,没被动过。向海恩交回黎斯手里。
“你不是说你阿公托你找黄爷爷?有消息么?”
黎斯“嘎吱”坐上床沿,掰开铁盒,飘出故纸堆的腐朽气味:“余伯说他每年过年都会回来见他们。”
他一封一封检查破损程度。墨迹比几年前又淡了,有几封被小虫啃出洞,内容就那么断了一截。年岁增长,他也意识到,爷爷留下的东西会一点点消失,无法修复也不能回返,就像逝去的时间一样。
向海恩蹲下来,仰头去看他的表情:“快见到黄爷爷了,怎么不见你高兴?”
黎斯盖上盖子,包容一切的荧黑眼睛看着他,抬起手,拨开他遮盖到眉毛的头发:
“这个问题,今晚是我先问的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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