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可我没有不高兴。”他这么认为,“真的。”
心里不那么殷实罢了。那种感觉,大概就像那些老信件上的虫咬洞,空了几块,有点儿漏风。痒痒的,也凉凉的,说不清什么滋味。
“你怕我渔灯会不陪你去玩?”黎斯笑道,“我就几句词,很快的。我们有的是时间。”
向海恩指着自己,犹豫着说:“那我如果进乐器组,怎么样?”回趟老家不易,能给黎斯伴回奏也好呀。
他仿佛长在戏曲上,天然地靠戏曲作为根系,作为和黎斯最牢固的连接。
不可失去,也无法弃之。
“你会乐器?哪种?”
“尺八。”
“等等。”
黎斯打开雕了牡丹白鹤的浮雕衣柜,在向海恩一堆瞎叠的衣服里,轻车熟路搜出一只螺。
是小时候他给向海恩求救用的螺。
两年前黎斯跟父亲进一步偷学磨工,技艺见长,又找乐器组那位叫黄如饮的尺八大神恶补管乐器知识,捣磨、雕刻,加工出一只合格的螺笛。
音色近似于埙,又比埙高几个调子,按照铁枝木偶戏的标准调整为F调,配上悠缓的旋律,如身入苇荡田野、石道瓦房那样的宁和致远。
饮姐以前喜欢和他们小孩玩,教他们吹尺八。向海恩自诩“学会啦”,深吸一口气,朝尺八上的气孔用力一吹。
吹出了中心广场那只喇叭电路故障的声音。
黎斯把螺笛塞他手里,挑了下眉:“螺好吹,吹个听听。”
向海恩握住凉凉的螺身,对他眼神中毫不掩饰的调戏意味颇有意见:“我会吹笛很奇怪么?”
“塑料管的你先吹吹。”
向海恩斜他一眼,吹气口郑重地送到唇边,缓慢地送出气息。
曲始,旋律中仿佛映现阳光洒落大海的光景,数艘巨轮向着海平线上一轮出水的朝阳,扬帆起航,盛开一片浩荡的汽笛声。
浩荡的汽笛声。
汽笛声。
笛声……
笛声在一串丧心病狂的笑声中戛然而止,向海恩恼羞咆哮:“快不许笑了。”
今晚上怕是自己想多了,什么黎斯变了,这不还跟以前一样猖狂?就捡他欺负。
“哈哈哈等会隔壁以为我们开船呢。”笑也罢了,没洗澡呢,整个人滚倒在他床上:“你吹的哪场戏的伴奏?《柴房会》莫二娘登场?还是《白兔记》井边会?”
向海恩刚想说这俩伴曲八竿子打不着边,才反应过来这两折戏有那么点异曲同工,一个冤魂,一个怨鬼。
他绷起脸,刘海垂到眉眼:“就不能猜点阳间的东西?”
“噢,你吹的是《活在人间》?”
向海恩倏地扑他身上去,掐他脖子:“是小星星啊,明明是螺钻孔有问题,手指根本堵不住洞。我怎么吹嘛。”
“知道知道,巧妇难为无工具之炊。”
“我又不是韩镇杉!”
“好了好了,别挠我脖子。我就算给你加工你也没法马上学会吧?尺八是正儿八经的乐器,可比这个难。”
“我们学校初一音乐课就学这个,我还找老师给我开小灶,你这就忘了?”
“这样……”黎斯勉强地笑笑,“你没告诉过我。”
向海恩愣了愣,打闹的动作慢下来,还骑在黎斯身上,按着他的颈窝。
“没有么?”他遇到高兴的事,必然都要昭告天下的。
想来确实漏了黎斯。
刚刚转学到江洲,黎斯还是那个第一个知道他生活细软的人。渐渐地,渐渐地,身边好友、良师渐渐充满每一个白日,向海恩下意识地,将黎斯放在了深夜的美梦。
黎斯弯弯眉梢:“可能你忘了,哈哈。”
窗漏着缝隙,海风、花草的气息丝丝缕缕钻进来,缠绕在两人中间。少年的身体紧贴,微妙地沉默着。
向海恩咽了咽口水,看着那双柔和的黑眼睛,像三花一样慢慢趴伏下来,下巴搁在他胸口处,一副认错的姿态:“那……现在咋办嘛。”
“嗯?”黎斯一动不动地凝视胸口上那颗状似无辜的脑袋,眼底一瞬清明,像是刚刚回神,“我放假打鱼攒了些钱,给你买一支尺八好了。”
“算了,贵。乐器这种东西平时也不用。”向海恩侧过头,听见快速有力的心跳声。
“你喜欢戏曲吗?”
“我又不是靠喜欢吃饭。”爸妈都是这么说的,反倒向海铭不知可否。
“我问你,喜不喜欢戏曲?”
“你打鱼也辛苦,赚的还不定有我爸妈的早餐档多。我跟你说,我看过我爸以前做工地外包工,城中村日结工什么的,好累人。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呢,我爸回家只讲好玩的事。所以……这种东西,我没法安心花别人钱。”
黎斯叹了口气:“我是别人么?”
“除我自己都是别人嘛。”
“那就自己赚钱。”
“赚了也攒起来,总有地方要花。”
“海恩。”黎斯撑起身,把向海恩的肩膀揽在怀里,“哥跟你说,有句话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连大胆想的环节都没有,就把以后框死啦?”
“那我怎么大胆嘛。”
“至少别十四岁的仔跟四十岁大叔一样,你说对不?”
远处灯塔的光挥舞而过,向海恩的眼睛掠过淡淡的光影,状如新芽初生。
想做的事情有很多,各种各样的渴望他都习惯了抑制。但如果,在一个小小的寒假里“大胆”一下……应该也能被允许吧。比如练台步,学伴曲,比如参加剧团演出,学更专业的戏。
从买一只尺八开始。
他也许,永远无法像黎斯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的渴望。
“对了,”黎斯说,“你现在大了,一起出近海吧,趁禁渔期还没到,卖鱼做做生意。我还挺喜欢这个行当,有技术有团队的话,以后捕鱼营生也不错,对吧?”
……
向海恩没说对,也没说不对。
结果,是挺不错。
气温回暖,海水湛蓝,泛着粼粼水光。向海恩弯腰半蹲,上了黎家的小渔船,扶着发动机开关,掀起斗笠望向天空。
白日晃眼。杨书源在他身边,被船晃得鬼哭狼嚎。
很不错,团队散装,技术狂野。至少大海的景色依然那么美妙。
“杉哥,那个姐姐呢?”杨书源坐在船板上,两手抓紧船舷,指关节和脸色都是白的。
“不能让许叔知道她跟我出来玩,她干脆不出来了。”
“很好,要记着你们现在是分手状态哈。”黎斯迈开长腿,轻盈地登上船头,“这个万瓦灯泡我一秒也当不下去了。”
“是我的错觉吗,黎哥?我好像品出那么一丝幸灾乐祸的味道。”
“谁让你们一天到晚狗粮跟不要钱一样,恩弟不在,阿灵不在,就霍霍我一个。”
黎斯卷了袖,渔网从桅杆的固定钩上拆下来,用粗麻绳在网端系两个重垂,重垂又以细麻绳连接转轴。启动发动机。
“坐稳了。”
螺旋桨突突飞转,小渔船驶进养殖场,海风扑上了脸,冷,还有点疼,头发向后扯成了波浪。
向海恩还没来过这么远的地方,往后瞧,岸线都不见。只见到青叶山峰峦连绵,青翠欲滴,山顶点缀灰的祠堂、红的神庙。山峰两头是海堤,两道长堤将浅海围作养殖场,只露一个通往近海的巨大豁口。
一船人,有两个第一次出海的仔,黎斯便滔滔不绝,讲着养殖场的水底到处是渔民给鱼蟹做的小房子,用贝壳或是珊瑚礁简单搭制。还会撒放营养食物,控制天敌数量,保证食物链平衡,是人工维持的优质自然环境。
“那是自然还是人工呀?”杨书源捂着风中凌乱的头发问。
“本质上还是人工。”黎斯从船头回过头来,清爽的短发在风中颤抖,“只不过……《楚门的世界》看过吧?大约就是让那些鱼以为自己找到了宜居的自然栖息地。吃得心满意足,心情自由自在,这样的鱼肉质非常鲜美。”
向海恩专心听着,眼睛一眨不眨。黎斯在他心里至今未变的一点就是“什么都懂”。读书作文和种地捕鱼,他都懂。
“那近海呢?”向海恩问。
“近海一部分鱼沾了养殖场的光,肉质还行。远海就一般啦,野生野长,鱼要么瘦小,要么练出一身腱子肉。”
说到腱子肉,向海恩下意识捏捏自己的肚子。
没好好练过,但还行。再看看杨书源、韩镇杉,最后瞥见黎斯被海风掀起的衣摆,衣服下是结实起伏的腹部。
还没数几块,船只拐弯,衣摆被吹向另一方向,遮上了。
他嘴角一撇。
“恩弟。”
向海恩一激灵:“啊?”
“你和书源,把细的绳子绕转轴上——阿杉,来推。”
成团的渔网很快推下水,接着推重垂,帮助渔网沉下海水深处。
“差不多就收网——恩弟,怎么了?”
向海恩感到肩上两下拍打,回过神时,意识到自己正望着黎斯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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