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很小”这个概念?在升学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二中的新高一里,至少二百人来自江洲初中。池刘和他一个班,开学第一天扼腕叹息——没抢到向海恩同桌的座位,只能下课后不停向他打听黎斯。
而杨书源就在隔壁省重点,开学摸底考试排名劈头盖脸而来,excel表格翻了五分钟才翻到自己在年级中偏下。
杨老乡疯狂诉苦这世道水太深,变化太快,向海恩面无表情地听着。什么变化?他冒出一丝疑惑。二中开学考试难度适中,他考进年级二百名内,内心毫无波澜。
也未必。
他小心翼翼地拍下成绩条,点击分享,选择想要分享的聊天软件,滑动寻找那个手绘傻笑脸。
离发送只有临门一脚,脚麻了,缩回来。想着不如把考砸的科目折起来吧,语文和历史还不错……
然而手很给力,一滑点了发送。
他呆了呆,脑袋瓜空白了三秒。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手机突然成烫手山芋,手忙脚乱扔到一边,脸埋进被褥,仿佛见鬼一样。
更见鬼的是,不一会儿他鬼鬼祟祟地抬起头,从床上一步、一步爬过去,盯了闪烁的“正在输入中”整整五分钟,等不到消息。
勇气欠费,耐心告罄,手机重新倒扣,光线瞬间湮灭。
他用被子蒙住头,少顷掀开一角,看着外面昏暗微红的天色——被错综复杂的电线和整齐划一的水管切碎在窄巷上方。岩板村没有天空,分不清白天黑夜。
这一带全是这样的“握手楼”,窗户外面紧贴着窗户,和隔壁楼破旧的墙面。却也不见哪家人开窗握手。邻居开窗,发出慢悠悠的诡异的“嘎吱”,随即,光速泼出一盆洗脸水,溅在向海恩的窗玻璃上。楼下传来水流溅地声,和无辜微弱的猫叫声。
出租屋没有白天,向海恩也不爱开日光灯,省电。
他看向被自己无辜抛弃的手机,它倒扣在床单上,黑暗中边缘闪烁微光。他终于再度把它翻过来。
一时间,微光盈满整个房间。
原上草补习班:江洲二中[鼓掌]
原上草补习班:这段时间很努力啦,表扬[可爱]
好像前面一年以来的独角戏不曾存在一样。
他火速打出“我厉害吧”,顿住,删除了。打出“也没有很努力主要还是聪明”,删除。打出“看,我可不影响学习的”,还是删除。
最终发送“你在剧团吗”。
此补习班发出一串问号。
向海恩早就猜过名单里的“黎斯”是同名同姓。这反应,**不离十了。
原上草补习班:为什么这么问?
向海恩转发了名单链接,而对方安静了很久,久到向海恩猜测是不是对方手机卡顿重启了。
原上草补习班:噢,这个啊,尝试而已,没有进。
向海恩从床上坐起。
黎斯真的来过江洲参加剧团面试,也是真的没有找自己。翻了翻前面的聊天记录,丝毫没有提到这件事。
不对,他再度打开链接,细看下发现只是个通过初筛予以面试资格的名单。他找到名单发布日期,对应到那段时间黎斯分享的日常。
这些陈述轻如和风,从窗缝里钻入,钻进他心缝里。
原上草补习班:突然发现新学期开学了啊,恭喜进入初三毕业班。高中想读哪里呀?哈哈哈现在问是不是早了。
正式上课了吧?最近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总想到你小时候。黏人,小脾气一桩一桩,又老说你不是小孩,这个要追上我,那个也要追上我。
我说你怎么追上我呢?你永远和我差四岁,永远是我的弟弟呀。嘿,这时你就不乐意了。
还没老就开始想念过去。也想你初三了,你是不是又长高了?你房间门上的刻度还停在一米四三嘞,在我心里也是,求更新哈,有空就告诉我你多高了吧。大概很快要追上我了,身高也是成绩也是。
我停下来了,等你超越我的那天。
又忘了哈,你长大了,不会老追着哥哥了。
前几段话时间间隔不大,一到三天不等,最后一句同倒数第二句整间隔十二天。向海恩一字一句品得眼冒金星,七上八下。黎斯在怀念自己吗?果然还是小爷有魅力啊。等一下……什么叫小脾气?什么叫黏人哇。都说了不是四岁是三岁零九个月啊。追上黎斯?当然要追上了,不就是一米七四吗?虽然也许……黎斯也长大了。
那又如何,小爷总有一天魁梧霸气。向海恩把手机摔在床上。
顷刻间,他笑了出来。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他还在反复咀嚼品尝那些文字。
什么叫停下来?
谁要你等了……
那么想着,夜深了,不安也渐深。深夜的城中村巷子静得可怕,稍宽些的小街却还传来些喝酒聊天的疯言乱语。
清晨醒来,风扇坏了,睡出一身汗。发现手是湿的,不知什么时候攥住了手机,一直攥到天亮。
下床就是客厅,一边是电视柜,一边是餐桌,隔壁两房间,厨房在楼层对面。黄通也起床了,母子一起热了早餐。他坐餐桌前,墙上都是前租客贴的福字留下的牛皮癣,好似多了几个霉点。
第二日清晨帮爸妈出摊。家里做的各色包子、烧麦、油条盖上麻布,搬上小推车。城中村的巷子暗不见光,全凭他多年在此地穿梭、躲避混混的本能将早餐车推出城中村。早餐店早已开到了村外大马路边,来往皆是上班族和学生,几乎日日售空。
周末向海恩会尝试做点日结工,课本呀练习册呀,学杂费几乎不向爸妈要。就在漂着浮萍水草的河边,等着抢活干。运气好时一天能挣个七八百。
向光说别小看,小小生意能发家,咱家就靠这个给你俩交学费。以前姥姥也这么说过。
向海恩不小看。遇见同学会收获一些同情目光,他便想这些“少爷”们真是不懂,抢工可是他的自由时光。还屁颠屁颠邀请兄弟们体验体验。
只有池刘来了。向海恩斜睨出一眼,嫌弃程度能打破世界纪录。
自行车和小电驴蠕虫般钻过巷子。他寻了块地方,街口,生意多,好找零工。入秋天气,肩上还是甩条汗巾,啃手里一截甘蔗。
于是也交些社会朋友。
有那么一位,人称包哥,二十五岁,在江洲打拼七年,做场生意倒了霉,遇见黑的,亏空了钱,连带十八岁初来乍到的意气也一块儿亏空了。每日一身酒气,婴儿学步似的学本地口音。六分相像,又免不了流露他骨子里的家乡味。
流年不利,可他说他不反感江洲,只是这里还没有他的位置。
向海恩点点头,在这个大都市里寻得点位置,便不会到这儿来了。
等不来活儿,他蹲路边怀揣一个MP3,播放戏曲《白蛇传》,单曲循环,跟着唱:“似小小孤舟飘大海……”
以前脸皮薄,后来憋不住那股想唱曲的洪荒之力,唱出来,发现别人不过瞥一眼……不,大多连一眼也不曾给,他便大胆唱了出来。时间长了,吸引了一些驻足的听众。
他顺手打开黎斯的聊天框,见对面发了消息:你住岩板村吗?哪条街?巷号呢?
这种时候异常怯懦,他还没准备好见到黎斯。无疑,两年前那份直球告白的熊心豹子胆早就消失了。
眼神八方乱瞟,心虚地藏起手机,压着MP3的按键,跳到《荔镜记》选段,连哼曲都囫囵起来了。
“半规残月照梳棂,欲眠眠不得,欲坐坐不宁。心中事,千重万叠向谁述……”
“又学那帮文化人唱曲儿啊。”包哥拍他肩上,手劲很大,“还唱女的,娘们儿兮兮嘿。”
向海恩抬头。在这一带,向海恩偶尔靠他保护。此人身为大哥,有时还给他让活儿。
“这谁啊?”池刘在他耳边嘀咕,“我听老杨说,你哥不让你交这种……”
向海恩叹气:“你怎么还不走?说了那不是我哥。”
包哥笑眯眯的:“来活儿咯,去不去啊?勤工俭学的学生仔?”
来活儿了。一辆奔驰停在村口大道。
像是老天给了他暂时不回消息的理由,向海恩顺手扔了剩下的甘蔗头,吐掉最后一口渣,冲进一堆中壮年人群。池刘来不及跟上,看着向海恩跌跌撞撞往几辆货车去。一群人争先恐后拍打车窗,要个干活的机会。
凌乱中他杀出血路,为人家搬运家电。小小身体扛起一台液晶电视。
重活儿时间短、报酬高,他一高兴,戏也唱得高亢婉转,包哥见状半褒奖半起哄地鼓掌。
拿到钱,脸快笑出纹路。他向包哥的方向点头表示感谢,突然就愣在那里。
包哥跟着不笑了,看了会儿向海恩,又茫然地扭头朝自己身后看去。看见一个与此处格格不入的大男生。
第一次发现,两个不同的人可以有如此相似的眼神。好似期待,又比初出茅庐的贼还心虚。
而后眨眼瞬间,河边、街头、电杆下,他哪里都找不到向海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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