逮着暑假的尾巴，目送阿生离开塘泽后几日，黎斯收到向海恩时隔一年半的第一条回信。
一张成绩条。不是他想象的附中高材生，二中也很好。
心似戏偶的水纱漾起，芦苇微微荡起白浪。
“回家天经地义。”他想到阿生不屑似的如此说。对阿生而言，好像任何事情都有最直接的解决方式。外出读书，读完了回家咯，出去发展，也总要回家的。
回家天经地义。
阿生上了高中也离开了塘泽，不算远，隔着内海湾的另一处县城，假期还能带朋友回家。来听他黎斯唱演“独角戏”。“一人能顶一个班”、“全能型”，阿生好像是这么和他的朋友介绍的。
真是谬赞了，黎斯心想，他有一百个脑袋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要窝在戏台后方顶一个班，只因所有小伙伴都进城乃至北上了。
他保存向海恩的成绩条，又看看自己的高考成绩截图，划动放大，一科一科两相对比，越看越笑。好几科成绩很接近，语文和历史一模一样。
江边，连绵的荒草地沙沙声吟。一年前他就坐在这，成绩页面显示伴随火车铿锵而过的轰噪，他一时听不见世上的其它任何声响，愣盯着一团稀碎的高考成绩，半晌，缓缓按下截图。
而后他像一列刚刚经历事故的列车，来不及收拾现场又要赶点出发。同田迎、黎征商量着填了志愿，再收到某所省外普通高校的录取通知书。
路过的邻居都说恭喜，眼里藏不住的羡慕。出了本科大学生总归值得庆贺。可关起门来，家里氛围渐冷，真正的失望无声无息，只有黎征的烟灰缸比平时满得更快，切菜声比平时蹒跚许多。
他没上学，消沉这一年里打算另寻出路。
剧团招人，他勉强符合条件，便投了简历。通过网上初试莫名其妙进入了面试。然后意识到这是一个江洲的剧团。
第一时间转发名单给在江洲的几个老乡熟人，塘泽人有种奇怪的乡里认同，总能找到人扶持接应。转发到向海恩那一刻，他又神经质地一个个火速撤回。有人问，他说发错了。
向海恩怎么会知道剧团这事？
他快速往前翻记录，确认已撤回了。想了许久，翻看和杨书源的聊天记录，找到了漏网的“症结”——当年杨书源回消息速度堪比自动回复，说了恭喜，他没好意思撤回链接。
事已至此，只能大方地……继续糊弄：尝试而已，没有进。
面试的事没向家里说过。那时正好跟着黎征去江洲，和那边的餐馆、酒家谈生意，签订合同向他们定期邮寄新鲜海货。在那停留了半个多月。
趁着和父亲分头行动，他借机参加面试，又偷偷找到杨书源，想见见向海恩。
“他没有告诉你吗？”杨书源扶着黑绿框的新眼镜，眼珠子快要透过那双酒瓶底蹦出来，“我说怎么回事呢，他还真不怎么玩手机了。没事儿黎哥，他还能一辈子不用手机么？中考完他就得拾回来。”
他点点头，意识到自己不在的时候，向海恩自己在不停往前走，走得更快。
他悄悄交代杨书源别告诉任何人，包括向海恩。“先别声张，剧团不是那么好进的”，他这么说。
他偷偷去学校门口，躲在路灯后，城里的黄昏将人拉出变形的阴影。《回家》的旋律响起，校门大开，初中生们低头扶着眼镜，陆续走出校门。
向海恩的脸不大变化，他很快认出来。那个“豆丁”好像又长高了，愈像个少年的样子。书包很大，鼓囊囊的，装不下那么多课本试卷练习册，手里要加拎一个布袋。耳朵里塞了耳机，白线连接手里的MP3，而后他在充斥天地的放学音乐里听见了熟悉的曲调。
——“……万般花灯照眼红，街上游人如潮涌……”
本事没丢。尽管随口一哼生旦不分，也有闹市人潮涌动的欢快。
唱曲声像根引人注目的逗猫棒，惹得人频频回顾，脖颈巡声扭去，向海恩熟视无睹，钓着众人的耳朵也钓着黎斯的。黎斯自诩尘世一俗人，也学着电视里人生头一回当起跟踪狂，一路跟到向海恩家附近，准备跳出来充当“惊喜”。
而后在错综复杂的城中村街巷里，不出意外被甩掉了。
当他意识到向海恩在绕路时，他早已不记得来时的路了。神游瞬间，前方身影猛然加速，拐入一条横街。他也不躲了，突然向前奔跑，到了街巷交叉口，被外卖电驴、收废品的大麻袋和路面维修堵住了去路。向海恩不见踪影。
追还是不追，找还是不找……好吧，他懊丧地垂头承认，他追不上，只能返回——
回不去。高墙、窗户、电线、水管……头顶遮天蔽日，满满的压迫感。在暗无天日的握手楼一带辗转，一样的门户牌、水产店、苍蝇馆、杂货铺，混合的臭气和坑洼洼的地面，兜兜转转又到了陌生的地方。
最终凭着运气和导航走出去。回到旅社躺在床上，脑袋中一片空白，黎征说了什么话，他没听。
他反反复复想，如向海恩那般，成为这里的一部分，究竟要花多长时间呢？
想着想着，不由得抓紧胸口的衣服。
他做了准备，再度来到江洲。
街号巷号门牌号，杨书源把向海恩出卖得体无完肤。于是这天，某幕后最大受益人踏上岩板村的土地，在人群最密集的入口处，对上那双大葡萄一样的圆眼睛。
日结工蹲在街边聊天谩骂，烟雾绕上违章搭建的屋檐。上班族刚结束加班，坐在苍蝇馆里吸溜面条。佝偻的老人骑着儿童自行车，后座绑了硕大的编织袋，里面是刚收捡回来的宝贵的废品……向海恩就站在他们之中。
他想到小时候，黎征不让他随便带向海恩去县里。鱼龙混杂，一个看顾不周便可能弄丢。韩镇杉他们也在的时候，他还是会偷着带他，看他望着想吃的包子饼食，害羞地不敢对老板开口。
时间很快，“小孩儿”不知什么时候就学会了一切，丢下脸皮去敲人家车窗，接过和人差不多大的家电，弯下腰，扛在背上，笑得比天外那串流云更灿烂。口中还唱，“冲出樊笼身自在，不怕关山重阻碍……”，戏曲随手拈来。
他伫立在街口看着，直到那双目光终于落在自己身上。向海恩瞳孔扩大，水光盈转，貌似还有些颤抖。太远了，黎斯看不清他。
指尖不由得往前探，内心仿佛有一群发疯钻腾的鲶鱼，可当下不是时机，黎斯攥紧拳头，原地按捺不动。一时间眼里只装着对方的样子。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猫越抓越跑，向海恩也是，他不能急。
向海恩跑了，没出息地跑了。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偶遇，叙旧，发小兄弟勾肩搭背。
可他不想这样。
跑为上计。跑之前朝包哥使了个眼色，表示替他掩护，过后到包哥家的火锅店会面。
甩掉跟踪的混混他可有经验，他知道怎么绕可以走进跟踪者的视线死角，甚至从被捕的蝉变成螳螂背后的黄雀——比如当初偷袭池刘。
当然，那是池刘那种“少爷”永远学不会的技能，战胜他这样的人一点没有成就感，向海恩心想。现在倒还算进步，起码他一跑，池刘便一路跟过来，没跟丢。
他绕了两条小街。一边捂着口袋里的钱一边小跑，做贼似的，着急忙慌进了包叔火锅店。
傍晚时分，火锅店里大桌满人。包哥给向海恩和池刘打了折叠桌，自己也大方方坐下，说今晚请客。
折叠桌吃不了火锅，熟肉菜一盘盘端上来，包哥给他们盛上火锅汤，滚烫的烟气弥漫到脸上。
“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包哥带着三分老家口音，学着七分江洲口音，“就系个发小啦，有啥子躲的。”
向海恩低头拨动肉片，不说话。池刘忙着接上：“发小多重要哇，我爸说过，那也是个人脉。”
“还人脉？那小镇里的跟我们能一样嘛。你看，咱们现在住这样的地方，一出去，哎，四周不都是这大城市的繁荣空气。待久了，不一样的，不一样。”大团的肉蘸了自制的酱汁，包哥大嘴一张，一口送入。
向海恩望着店门口，两米外就是对面店铺，卖蔬菜和水产，污水流淌一地。
“似小小孤舟飘大海，偏遇风急波浪狂，我一时茫然心无主……”他含着青菜叶子哼哼。
池刘把饭搁了，耳朵凑去，只恨这火锅店一帮俗人吵吵闹闹，影响他欣赏艺术：“海恩，你以后会不会去剧团试试？”
向海恩拍拍他：“放心不会。吃你的饭吧。”
“我丢，向海恩，我想起来你像谁了。”包哥揽他到身边，细细看他，“睫毛还这么长诶。就跟那个电影里，张国荣演的那个抹脖子的一样，也唱的女的。你说，他对演霸王那男的是不是……哎，你躲这么急，不会也对你那个发小……”
他在说《霸王别姬》。
向海恩吹吹滚烫的菌菇汤，初冬天气喝一口暖进胃里，隐隐沁出汗水。肩膀闷热，还有些沉重……
他顿住。肩膀上的大手有熟悉的味道。海水、柑橘、檀香混杂……所有被忽略的记忆同时潮涌而来。他发现包哥愣在一旁，在揉手腕，嘴里骂骂咧咧。
“怎不回家吃饭？”向光的脸出现在眼前，责备地看他，“这是同学？”
“叔叔好。”池刘打了招呼。
包哥甩甩发红的手，贴在他耳边嘟哝着：“这谁啊向海恩，要是关系一般我可不客气。”向海恩快速瞪了包哥一眼——包哥说的自然不是向光，这人没有胆量激怒大人，只敢针对貌似“学生仔”的年轻人，比如此时正抓着向海恩的肩膀、脸色颇黑的黎斯。
他感受到一股暗暗的力道，让他离包哥远了几寸。
这不是向海恩第一次自己在外解决晚餐，却是向光第一次出来找他。不需要问他也知道，这是黎斯的“阴谋”。
阴谋的主人此刻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打量他和他身边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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