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黎斯哥哥来了。你俩臭小子这么久没见我就不打扰了。恩弟,带哥哥出去逛。我先返家。”向光冲儿子扬扬头,拆下一把家钥匙给了黎斯,“阿斯,这里离市中心不远,让海恩带你玩玩儿,晚餐还没吃吧?海恩有零花钱,让他请你吃饭,不够我再给你们转。”
向海恩站起来抹抹嘴巴。朝向光追上去,要随父亲回家。手臂忽然一紧,他被黎斯带出火锅店。
他知道黎斯是孤身一人来,向光回去了,他不能丢下黎斯跑回家,又拗不过大哥的力气——想想就知是日常打鱼,练出些许薄薄的肌肉,领口袖口之下若隐若现。
黎斯的高大身躯挡住前方,他便任由被拉着走,低头跌跌撞撞,精神游离,眼角余光里的景象摇摇晃晃,喧杂而死寂。
黎斯带他走出城中村,到村口修缮过的宽街一带,停下来,回头看他。向海恩抽出自己的手,背在身后。
“你……想吃点什么?”向海恩眼神躲闪,几乎不看他,“附近有商城,有牛肉火锅,坐地铁的话——”
“你都吃饱了吧?”
语气淡淡,向海恩一时分不清对方是不是在阴阳怪气:“没吃完啊。火锅店是朋友家开的,尝尝而已。他可抠了,请客就那么点肉。”
“那人是谁?”
“同……是同学,那个瘦一点的是我班上的。”向海恩原因不明地抖了一下,“对了,他很想见你来着,他以为你是剧团——”
“你有年纪那么大的同学?”
“哦……你说另一个啊,就是个朋友。打工认识的。”
“朋友?搂你脖子还摸你脸,眼睛恨不得长你脸上的朋友?”明知自己带了没来由的酸气,黎斯还是不吐不快,气得扭开头,怕自己下一秒就要揍孩子,“今天周六,你知道吗?”
向海恩茫然地点头。
“高中周六不上课吗?”
他渐渐闻出对方的火药味,也不爽起来:“就算上课,也不会上到六点吧。”
“今天下午,我亲眼看到,看到你对那些有钱人嬉皮笑脸。是那个人给你介绍这些活干吧?你发的成绩单我看了,很不错,可……”向海恩有刹那间的窃喜,紧接着更加失落,“可是我不确定了,向海恩,你真的有好好上课么?一个学生……一个学生该做这样的事情吗?在这里强迫自己用尊严赚钱?”
一连串质疑仿佛连珠炮.弹,向海恩被逼急了,颤颤说道:“你连高中有双休也不知道吗?”
黎斯默然。
“那么久没见,你跑来这里就是为了凶我吗?”
黎斯顿了顿,手心攥紧:“对不起海恩,我那么说不对。但是你消失了那么久……我……我知道不该打扰你,但我想知道你过得怎样。是我太相信你会好好照顾自己,然而你——”
“嗯,我也太相信我自己。”向海恩眼里泛起水光,两手攥住衣服下摆,小声嘀咕,“我在网上查到的,要忘记就要先把手机收起来,不看你不见你,慢慢地就不会想起来。”
黎斯眉头轻蹙。
心里疯钻的鲶鱼终于开始互相撕咬,在他的心房肉上也重重咬了一口。
“但是,”向海恩看着脚尖轻声说,“就算有一天真的不想念你了,也还会想到你的。”
看到猫,还是会想起黎斯依着自己收养三花;吃风吹饼,会想黎斯教过怎么掰开吃不会割破嘴角;给豆花放红糖,眼前便浮现黎斯教导他怎么搅拌不会溢出来的样子……
还有初中那会儿,学校汇演的唱戏节目,演小生的是学校校草,唱得也就那回事,一股效仿的文艺气息。黎斯唱的小生……英秀、丝滑,不那么拿腔拿调,可比他好太多了。
黎斯沉吟许久,眼里微波流转:“我明白……”
向海恩闷声嘟哝:“吃饭走路说话,从小就是……”都是黎斯陪的、教的,“我能怎么办?”
黎斯隐约感到,心底酸溜溜的味道被淡淡的清甜调和。叹了口气。
“对不起恩弟,对你我总是不冷静,我刚刚说的不对。但是那个人……如果他经常那样对你,你就不能再和他来往。不是什么好人。”
“包哥是什么人我有判断。”向海恩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看时间,“你饿吗?那边有家塘泽人开的汤粉店。”
于是单独吃了一顿晚饭。
向海恩吃饭不怎么说话——这不是他的作风。但他不愿再深入地叙旧下去。
无事不登三宝殿,向海恩猜想黎斯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这么长时间里,他来过江洲,却从未寻找过自己。这次来了,先是见向海恩的爸妈,又是莫名的训斥,训后道歉,实在反常。向海恩抓破脑袋也想不到其中逻辑关系。
长大后的关系总是不一样了。
心里直呼救命。再不彻底疏远关系,他大概要花更长时间从这份少年感情里走出来了。
到城中村的家门口,他不说话,黎斯跟着沉默,一路没有引导他聊话,目光也没有从他身上移开。
进房间关上门,坐在转椅上喘气。黎斯也不客气,抱着睡衣先进了浴室。
房间寂静,水声尤为入耳。
等到黎斯洗完,向海恩也擦着头发赤上身走出来。他个儿不高,不怎强壮,细看还有未愈合的伤痕,背重物时的小擦伤。黎斯就坐在床边看他,赤.裸裸的眼神,不加一点掩饰。
向海恩同他隔了一人距离,莫名其妙地回视他,初生小兽一样的懵懂:“你来我家,是有事找兄弟帮忙?”
黎斯笑了笑不说话,只是看他。好像一秒不看住,他便要像小时候那样只身溜到小船上,睡赌气觉。
“你在哪个大学呀?你从没和我说过。”
“我要复读。”黎斯坦白讲,“重新再来,目标更高。”
“你想拜托我爸在江洲给你找复读学校?”
“不用,南县一中每年招收复读生。”
原来“停下来了”,是这个意思。
“那——”向海恩被打断了话,大腿外侧一热,是黎斯贴过来了,很快这股热量又远了一尺。黎斯低头摆弄手指。
“我说重新再来……不只有高考。”黎斯越说,越弱下去,“你失联之后,我只能从我爸嘴里听到你。当时我要高考,我妈替我把手机收着。但是我时不时会找我妈让我看两眼。”黎斯说,“我想着就这样吧,可能这样最好。”
“没错,这样最好。”向海恩赌气地埋着头,“你为什么来这里?黎叔知道吗?”
“这一年跟着我爸做生意,想了好多,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条条道道。余伯给我讲过你姥爷的事,说真正遗憾的事,不是某件事做得不圆满,而是因为瞻前顾后没有去做的事。”黎斯看着他,“海恩,你等我搏一个前程,等你长大以后——”
“不要……”向海恩十六岁,这种时候还会噘嘴,黎斯就是个恶棍,老把他打回小孩子,“我为什么要等你搏前程?”搏前程什么的……和他向海恩有什么关系?
黎斯哭笑不得,又莫名地心酸。
他揽上向海恩的肩头——这肩膀也是长宽了许多——在他耳边唱荔镜记,调子怪异地扭曲起来:“高不可攀,还望恩弟附就呀。”
向海恩言简意赅:“我不就。”
黎斯呜呜装哭,稍稍半蹲,视线与他齐平:“那只能由我来追上你了,可以吗呜——”
“你想做什么,我哪管得着?”向海恩挣脱他的手,整个人跳上床,嘎吱包进大被子。
被褥一紧,黎斯连被带人裹在怀里,乱念戏词:“多谢恩弟垂爱。”
向海恩卷着被子挣开怀抱,声闷在被褥里:“你怎么老乱说,我都听不懂了。”
黎斯笑唱:“话不能乱说,当初的荔枝就不该乱抛。”
向海恩“噗嗤”一声,没想到黎斯唱起旦行吱吱呀呀的,不像样了。
“起来吃水果吧,汁水落床上就不好了。”黎斯哄道,“好甜好甜的荔枝。”
被子卷停止滚动,向海恩缓缓展开被子钻出来。只见黎斯手里真提溜两颗并蒂荔枝。青红果皮,还挂着冷藏留下的水珠。晚饭后经过水果店时向海恩买的,刚过季的水果便宜。
“之前没吃上,现在可能不甜了。”向海恩说。
黎斯想说什么,倏然“咚咚”敲门,吓人一跳。
黄通在门外喊他们出去吃夜宵。
向光同黎征商量后,黎斯如愿待了半个多月。每天送向海恩上下学,一起写题。写上两套试卷,黎斯便把学过的知识都记起来、捡回来了。
黎征已经在南县一中给黎斯报名了复读班,骂咧咧要黎斯赶紧回去读书,别搁老乡家丢人。
周末向海恩仍要做日结工,黎斯陪他一块儿做,赚到的钱都不容拒绝地归了向海恩的口袋。
“你自己也可以拿到工作机会,不用靠别人。”
黎斯疯狂暗示,向海恩装作没听懂:“是不用你啦,你又帮不上忙。”
黎斯失落拱手:“那在下只好告退了。”
向海恩毫不留情:“退吧退吧。”
“后天我要回塘泽啦。”
向海恩的背影定了定,说了声“哦”,继续数钱,反反复复,数了好几遍。
黎斯蹑手蹑脚来到他跟前,微微屈膝,低头观察他的表情:“怎么啦?有什么要和我说吗?”
向海恩把钱分两份折叠,揣进口袋,貌似潇洒地往前走:“学习进步万事如意。”
黎斯苦笑不言,跟上他。
眼前路过一帮人,穿着社区工作马甲,绕着曲折的街巷,撕去墙上电箱上的游泳健身、电器维修小广告,勒令餐馆老板清理门口垃圾,把挡路的菜单立牌收进店里去。
听说有什么领导下来巡圈,这两天不仅查卫生,还要在文化馆搞出一台戏来。
俗称文创。
向海恩拿出MP3。用了好几年,黎斯近看才发现磕了些划痕。打开就是《荔镜记》,一人一只耳机走回家,他们都跟着哼。
向海恩:“包哥一听我唱戏,老说我是文化人。”
“不是么?”黎斯声音干干的。
“戏不是咱庶民的玩意么?文化人总结得一套一套的,他们真能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
“以前师父教我们练戏,是因为一直以来就需要这个,节日到了就做戏,没有人问为什么。现在一些做学术的——”
“你想说,这是咱一般人过日子用的,被解释成高雅的东西很别扭?”
“啊……差不多。”
“就喜欢你这股颠倒黑白的猖狂劲啦向海恩。”包哥不知什么来的,还带了朋友,身边搂一个穿亮片裙、浓妆艳抹的姑娘,“还庶民的……想想,一般人谁听得懂那玩意。”
黎斯见到那张肉脸,脸霎时臭得能辟邪,下一秒脸色又变。
看到了老熟人。
“阿斯,向海恩,这都能遇见你们。”蔡创辉笑着叫他们,身边有个高个子陌生男生,臂膀结实,看上去不少锻炼。
黎斯垂眼便看到,十指相扣的两只手。看看还在和包哥寒暄的向海恩,暗暗别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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