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会举办的地点,原本我是想提议在古超然台办的,你知道么,就是那处前朝古建,不过据说缺乏修缮、又距离城里太远,父亲不同意。”
“嗯。”叶青玄翻着书卷道,“地点由你们定,只要到时候宾客齐聚、热热闹闹的就行。”
“那肯定!”孟怀昱一阵拍手。
所谓文会,就是把各方文人聚在一起切磋的意思。叶青玄第一次听说这样的集会,就是去年第一次到光州的时候,她就是在文会上结束了孟怀昱。
这样的集会上鱼龙混杂,平时分局山南水北的朋友也有倾情一聚,是光州特有的传统。
故而,若想在光州找一个有些身份、却不容易遇见的人,文会无疑是个好地方。
叶青玄参加文会还有一个目的。她此番来到卫城,不是来游玩的。
身为朝廷的采诗官,了解各地风俗民情,采集民间诗歌,最后上奏朝廷,绘成一幅天下十四州的人文图卷。
所谓一石二鸟,光州文会是也。
今年文会的主办人是孟怀昱的母亲魏芳歇,是卫城州学里的一位教书人,在当地颇有威望。
孟章作为太守,亦亲临文会,致辞敬颂。
“……我光州文会源远流长,光天下之辞章,颂天地之英魄。在坐的诸位,或远道而来,或文辞傍身,不问出身,不记前尘,惟以文会友,扬德沐性……”
文会在一幢半临街半临水的酒肆内,悬壁吊灯照明四方,杯盘陈列,袖衫叠错,檀香清雅,兰花典丽,既衬得装潢文雅不俗,又不会过分矫作。
于人群中,叶青玄入座没多久,就看见了一位眼熟之人。
张秋凛今日难得穿了一件麻葛灰衫,窄袖短襟,低调的同时又显严谨。她平日里一丝不苟束起来的发髻,今日只用一根玉簪半挽着。她静立在墙边,仔细听着太守讲话,阳光照在身前,起了朦朦的一层淡雾。
这人的性格能不能相处且不提,这副皮囊还是好看的。
张秋凛像是察觉到有人注视一般,敏锐的目光向她这边投过来。
四目刚刚相接的一刹那,孟章突然转过来说:“叶大人,你要不说两句?”
……还有这章程啊。
叶青玄不愿拒绝,便向太守行礼,站起来冲着满座宾客拱手相致。
“诸位光州的父老乡亲们,我是朝廷派来的采试官叶青玄,启元元年进士,今奉圣命皇恩来采集民间歌谣佳作,晚辈不才,望诸君多赐教。”
“……朝廷来的?”底下有人低估,也有人抬高嗓音喊,“那你也会写诗吗?”
“不才拙笔,略通一二。”
“那不就行了!”底下有人乐道,“您别看不起我们这打油诗啊。”
叶青玄笑道:“今日我与孟太守商议过了,往年文会多不计较诗作质量与内容,今年我们也破个例,给诸位定个题目。”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这时候,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一个穿着深灰色斗篷、遮盖住面容的女子,闻言不易察觉地绷紧了身子。
“官府的人太多,我还是别参加了。”
她低头与邻座说了些什么,转头便出楼而去。
叶青玄遥遥地盯着她,唤来从京城带来的小书童薛彤。
“去跟上她,看看有没有可以的行径。别跟太远,注意安全。”
“好。”
另一边,张秋凛也注意到了那个可疑之人,从善如流地走到她刚才离去的那个空位旁,从容地道:“这儿有人吗?”
邻座瞄了她一眼:“没有,您坐吧。”
“多谢。”
文会开始之后,喧声滔天,人们大多三五成堆,自行组织,有些人认真切磋,也有人不干正事。
第一场的主题为“兴”,吟咏抒怀、感时述志。
没过一会儿,张秋凛绕开人群,溜着墙边走到叶青玄这边来,手里还拿着一张新誊写的文章。
“看看这个。”
叶青玄和孟怀昱同时凑过去看。孟怀昱道:“这风格……”
“子曦认识?”
孟怀昱讪讪一笑:“认错了。”
文章的题目叫作《超然台赋》,所吟之物乃是前朝遗迹,那座已经荒芜生野冢的临水阁台。昔日繁华看见,倚槛乐见江涛流;而今峰峦如旧,绿水涨天,满目过眼云山乱,风来雨去渐消残。
“这写得不错。”
“是方才门口离去的客人所留。”张秋凛用眼神暗示道,“我方才打听了一圈,许多人说文章虽好,但超然台那个地方不吉利,听说是闹鬼。”
叶青玄转头问孟怀昱:“有这回事?”
孟怀昱:“无稽之谈。世间何来鬼神?兴许那是一片前朝废墟,临江涛声如虎啸,人们才觉得恐怖吧。”
张秋凛:“你对超然台很熟悉?”
孟怀昱沉默了一阵。“我姐姐十五从军,战死疆场尸骨未还。她以前常在超然台练兵,我小时候常一起去玩耍。后来我们就在超然台后面的山坡上给她立了一座衣冠冢。那里安静,风景也好。”
“……抱歉。”张秋凛有点干巴巴地说。
孟怀昱捧起那边文章读着。“真想知道这是何人所作。都没留一个笔名吗?”
“没有。”
这样一问一答,叶青玄发现她们两个竟然诡异地聊起来了。
叶青玄远远看见薛彤回来了,正站在对面窗户下,示意她过去。
“如何?”
“我没追上那个穿斗篷的人,有个官差拦住我,说是要见你,还塞了这张字条。”
叶青玄展开字条,皱眉一看,是她离京前与白秀吟的人约定的暗语。
“那个人还说,他不远千里专门从京城赶来送消息,让您不管在做什么,都立刻先去见他。”
“好吧。那你回去告诉孟子曦有京城的人要见我,让她们不必找我。”
*
待叶青玄回来时,已过正午,斜阳照在水面上,从敞开的窗子里投射进来,映得室内也一篇波光粼粼。
一进酒肆内,空气里泛着淡淡的酒气,混着清茶熏香,并不会扰人。这会儿人没有上午多了,但气氛一样闹腾。
她左右扫了几眼,很快发现张秋凛站在人群中,只见她双手捧着一只高脚酒杯,看上去十分开怀,虽穿着朴素衣衫,然身材高挑眉目秀丽,放在人群之中如此扎眼。
叶青玄上前拦下周围的人,替她挡酒。
“我这朋友胃不好,不宜多饮酒。这一杯,我替她喝!”
叶青玄慷慨仰脖干尽满杯,余光撇见张秋凛扔了酒杯,在旁边无声浅笑。
“笑什么呢,幼稚。”
“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张秋凛低吟。
张秋凛好像有点醉了。叶青玄起初还不相信,仔细打量着她。
相识这些年,还从来没见张秋凛喝醉过,也没人见过她很快乐或很悲伤。她似乎永远成竹在胸、马不停蹄,因此而生爱又生恨。
仔细想来,她也是个人,大抵该很累了,
张秋凛此人,似乎没有什么朋友,也似乎从来没有娱乐。唯一的一次还是在京城的戏楼里偶遇,可就连那天晚上,她都还在批公文。
叶青玄失神沉思的这一阵,张秋凛就不见了。
不过她太熟悉此人的背影,没一会儿,就在人群中发现,张秋凛竟站在餐桌边上,拎着一个布袋子,在捡拾剩菜。
“......你在干什么?”
张秋凛无辜抬眸,深邃的眼睫扑朔:“中午剩的小鲫鱼,刺太多了没人吃,我带回去给轻寒。”
叶青玄感到十分好笑。她不敢想象张秋凛清醒之后如果还记得这段,会尴尬成什么模样。
“子曦呢?”
张秋凛眼眸里的光猛然暗淡,抿唇不言,直接转身不再看她。叶青玄见状问:“你们俩该不会吵架了吧?”
“我们没吵架。孟子曦是个好人,我十分敬佩。”张秋凛咬着牙,语气是惯常的平淡冷漠,只有眼神不同。
当她忍不住回眸偷看叶青玄时,厚厚的长睫罩下一片浓郁的影子,遮不住眼尾渗出的红丝。
“......”叶青玄心底的某根弦被那个眼神莫名触动了。
她忽然很想逃开,但眼下张秋凛还有用,她也确实有要事和她说。
“好你个张秋凛,我有正事跟你谈,你在这发什么疯。”
“你说吧。”张秋凛垂眼,冷淡中混着幽怨,字字顿挫,“我在听。”
这人怎么还委屈上了?叶青玄万般无奈道:“晚些说无妨。我让薛彤给你拿一碗醒酒汤。”
“薛彤是谁?”
“我的书童啊。”
“哦......”张秋凛沉思着,不知想到了什么,“我明白了。”
“你别瞎明白。”叶青玄扶额,“我今天出门前应该看黄历的。”
叶青玄去取醒酒汤的功夫,张秋凛又没了踪影。她端着醒酒汤,四处张望寻找着那人的身影。
忽听远处传来阵阵惊呼。
“呵呵,一个奴才跑来写两句诗就了不起了!会文章又如何!像你们这些……生来是奴籍,便一辈子是奴籍。”
“陛下自登基以来,已经废除了奴籍之说,尔等不可狂吠!”
叶青玄隐约好像听见了张秋凛愤怒的声音,心里大叫不好,连忙往人群最密的地方挤过去,边问旁边的人:“发生什么事了?”
路人一叹:“唉!楼家的役奴也来诗会,主人想把人强行带走,这才起了冲突。”
自从大周建立以来,武光屡次下旨废除奴籍,亦赦免了所有生在奴籍的人。但这一政策刚施行不久,兴许还没有传到光州。
这样的事,一旦被张秋凛碰上,她肯定要管。而且今日她还喝了酒,闹得打起来都不奇怪。
“让一让,我是朝廷命官......”
叶青玄从人群中穿行,忽而数张被撕碎了的草稿的碎片从空中飘落,在人群的头顶纷纷,一瞬间光影斑叠,如飞花错落。
其中一片轻轻地落在她眼前。上面恰如其分地写着:“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1)
(1)出自白居易《红线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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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故垒西边(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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