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那个冬天,她偶尔会穿上它,只在深夜里。当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会脱下那些精致的羊绒或真丝,换上这件笨重的、毫不时尚的枣红色毛衣,蜷在沙发里刷手机,或者只是抱着膝盖看窗外城市的霓虹。

那一刻,她不再是需要时刻紧绷的楚辞,变回了那个被母亲笨拙地爱着,在想象中的老家里看着电视的小女孩。

后来,毛衣袖口有点脱线了。她找出针线盒,非常非常耐心地,一针一线地把它缝好。她的针线活其实很好,远比织这件毛衣的人要好。她缝得那么仔细,那么专注,仿佛在修复一件无比珍贵的艺术品。缝完后,她把脸在修补好的地方轻轻蹭了蹭。

那件毛衣,是她能触摸到的、最后的、有温度的母爱。

我知道她攒钱。不是为自己买珠宝华服,而是偷偷地把那人偶尔给她的不易追踪的现金,通过极其复杂的线下方式,一点点换成不记名的预付卡。她把它们用锡纸包好和那个旧手机藏在一起。

她曾经好几次在深夜打开微信,找到那个备注为“快递”的联系人。对话框里最后一条信息,还是半年前她发的“最近忙,一切安好,勿念”。她打字,删掉,又打字,又删掉。写什么呢?写她住在可以俯瞰江景的顶层公寓?写她周旋在一个危险的男人身边?写她参与着不可告人的数据窃取计划?她无法诉说这一切。最终,那些编辑好的文字都被她逐字删除,或者干脆强制退出程序,仿佛从未打开过。

预付卡也一直没有寄出去。

或许是因为找不到绝对安全的邮寄方式,或许是她害怕数字追踪,连累那个远在故乡刚刚学会用智能手机视频通话的妇人。

那些预付卡,和她无法发送的信息、无法视频连通的夜晚一起,沉沉地压在那个行李箱夹层里,也压在她的心上。

有时,她会在梦中极模糊地呓语。

每当这时,我的擒纵轮都会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一样,走得异常沉重。我能感知到她最光鲜亮丽的外表下,那份无法用Wi-Fi连接的亲情亏空。

那是比爱情更让她疼痛、也更让她柔软的东西。是她所有勇气和绝望的源头之一。

她铤而走险,或许不仅仅是为了所谓的“理想”或“任务”,也是为了有一天,能真正地、光明正大地,给那个微信头像是一棵树的妇人转账一大笔钱,能让她过上好一点的生活,能让她在县城的老姐妹面前,为自己的女儿骄傲,而不是担忧。

嘀嗒。嘀嗒。

我记录过她的谎言与周旋,记录过她的恐惧与挣扎,也记录下这些深藏在数字泡沫背后的、关于爱与愧疚的碎片。这些碎片从不轻易示人,却构成了她最真实的重量。

如果时光能像我的指针一样可以回拨,我多希望她能有机会,给她妈妈无忧无虑视频通话一小时,能穿着那件不合身的毛衣,真正地、踏实地回家吃一顿饭。

可惜,我只是块表。

我只能看着,听着,记录着,让这些记忆在我金属的躯壳里,获得另一种形式的永恒。

嘀嗒。嘀嗒。

很少有人知道,楚辞的舞跳得极好。不是那种宴会厅里助兴的华尔兹,而是真正流淌在血液里的韵律感。而我,这块贴身的怀表,是她舞台上唯一知晓全部节拍的忠实观众。

孟先生那间巨大的衣帽间,铺着柔软的地毯,四面都是落地镜。这里,成了她唯一的、秘密的排练厅。通常是在深夜,确信他不会回来,或者他已然熟睡之后。她会反锁上门,脱下那些束缚身体的华服,换上最简单棉质的练功服。

然后,她会把我放在镜前的矮柜上,轻声说:“小铁,帮我记一下时。”

音乐响起,不是通过音响,而是通过她骨传导的耳机,她不能让一丝声音泄露出去。

于是,整个巨大的空间里,只有她轻不可闻的足尖擦地声、呼吸声,以及我清晰而规律的嘀嗒声为她打着拍子。

那是另一个楚辞。不是在孟先生面前巧笑倩兮的女伴,不是在周允明面前紧绷干练的执行者。当她扬起手臂,指尖延伸出无限的怅惘;当她腾空跃起,身体绷成一道充满力量与渴望的弧线;当她以足尖为轴心快速旋转时,裙摆漾开,像一朵在黑夜中独自盛放的花。

她的表情是沉浸而痛苦的,仿佛只有通过这种身体的极致控制与释放,才能短暂地逃离灵魂深处的桎梏。汗水会浸湿她的额发,呼吸变得急促,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那是属于舞者登上舞台时的光。

有时,她会突然停下来,对着镜子反复调整一个细微的动作,蹙着眉,直到它完美如初。那种对极致的追求,与她执行任务时的严苛如出一辙。舞蹈,是她未曾废弃的专业,更是她维持精神不至于彻底崩断的一根隐秘缆绳。

我能通过她脉搏的跳动、肌肉的细微震颤,感知到她的投入与忘我。那是我与她之间,除了紧张和恐惧之外,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共鸣时刻。

她的舞蹈功底,不止一次地在“工作”中救了她。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一个慈善晚宴后的after party上。灯光暧昧,人群拥挤。目标人物就在不远处,与孟先生谈笑风生。

周允明给她的指令是:制造一个小的意外,接近目标,获取他西装内袋里的微型存储器。

机会转瞬即逝。

她端着一杯香槟,看似不经意地转身,脚下却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我百分百确定她是故意的,整个人向前倾去。就在周围人发出低呼的瞬间,她身体展现出惊人的核心控制力,那不是笨拙的摔倒,而是一个极其舒展的动作,酒杯稳稳地脱手落在铺着厚地毯的地上,酒液甚至没溅到旁边人的裙角。而她的右手,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已经灵巧地探入目标微微敞开的西装内袋,完成了任务。紧接着,她借助腰腹力量,一个轻巧的旋转便稳住了身形,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歉意,连连道歉。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到三秒。

在旁人看来,只是一个优雅女士险些滑倒又化险为夷的小插曲,甚至带着点观赏性。只有我知道,那每一个细节,都需要多么精准的肌肉记忆、空间判断和心理素质。

孟先生当时眼中闪过惊讶,随即化为欣赏,他大概以为这只是她天赋的魅力与优雅。

那一刻,她不是间谍,是一个在危机舞台上即兴发挥的顶尖舞者。

在她那只旧行李箱的最深处,藏着的不仅仅是亲情,还有一个破碎的职业梦想。

那是一个厚厚的信封,来自国外一所久负盛名的舞蹈学院。那是一份迟来的录取通知书和全额奖学金offer。收到它的时候,她已经身不由己地陷入了这个漩涡。

我见过她无数次拿出那个信封,指尖反复摩挲着校徽的凸起纹路。她没有哭,只是眼神空茫地看着窗外,一看就是很久。那里面是一种我无法完全理解的、巨大的失落和怅惘。

她有时会对着镜子,重复那所学院入学视频里要求提交的剧目片段。她跳得比任何时候都投入,都忘我,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触摸那个原本可能平行存在的、属于舞者楚辞的人生。跳到最后,她常常会力竭地倒在地毯上,胸口剧烈起伏,望着天花板上华丽的水晶吊灯,眼神里是熄灭的火。

那个offer,和她对母亲的爱一样,成了她无法触碰、无法实现,却又无法舍弃的执念。是她所有牺牲背后,最沉重的代价之一。她铤而走险的动力,或许也有一部分源于此,她需要赚到足够多的钱,或者获得足够大的“功劳”,来换取未来的自由,或许有一天,还能重新拾起那个破碎的梦。

阳光彻底洒满房间时,楚辞终于醒了。

她盯着烟灰缸里那几支烟头发呆,我在她口袋里默默吐槽:别琢磨了,傻姑娘,他昨晚抽完烟盯着你看了半小时,那眼神跟看拍卖会上的古董瓷瓶似的,还带着点估价的冷漠。

等她磨磨蹭蹭来到餐厅,好家伙,我差点被这阵仗闪瞎表盘!

满屋子的鲜花绿藤,黑胶唱片转着软绵绵的曲子,长桌上摆的食物精致得像艺术品。

楚辞这没见过世面的,眼睛唰地就亮了,刚才那点忐忑全被烤牛柳的香气冲没了。

“吃货。”我恨铁不成钢地在她口袋里震动。但她根本感觉不到,全心全意扑向那碟越南春卷。

刀叉轻碰瓷盘的声音清脆,她吃得两腮鼓鼓,像只仓鼠。

阳光描摹着她的睫毛,音乐柔软地包裹着她,这一刻,她暂时忘了恐惧。

而我,一块见多识广的怀表,却莫名有点心疼。

这哪是餐厅?这根本是孟先生精心打造的黄金鸟笼!

那些故宫都未必有的瓷器罩在玻璃里,美则美矣,却没有半点烟火气。

楚辞居然还在羡慕?傻孩子,你就是他最新收藏的“活瓷器”啊!

就在这时!

咔哒一声门响。

音乐还在流淌,但空气瞬间凝固了。

楚辞咀嚼的动作猛地停住,像被按了暂停键。

透过薄薄的衣料,我清晰无比地测到她的心跳从每分钟85次飙升至120次!救命!我这老齿轮都要被她震松了!

孟先生走了进来,没穿外套,只着衬衫,却比昨日更显压迫。

他停在门口,目光像无形的探照灯打在楚辞背上。

她僵住了,连呼吸都屏住。

我贴着她冰凉的皮肤,感受着那可怕的、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真香。”

他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吓得楚辞差点把叉子捅进喉咙!

她猛地转身,看见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缩了一圈,腿在桌子底下蜷起来,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个球。

“怎么吓成这样?”他问,语气居然称得上“和气”,如果忽略掉那冰碴子似的质感的话。

楚辞这傻妞还嘴硬,愣说是噎着了。

我无语:骗鬼呢!你刚才吃春卷的速度优雅得能去拍美食广告!

他让她慢点吃。

啧,假惺惺。罪魁祸首不就是你吗?

楚辞的情绪瞬间跌回谷底。

刚才的美食、阳光、音乐带来的那点快乐,被这个男人一句话就吹得灰飞烟灭。

我又感受到她那疲惫不堪、仿佛随时会断裂的神经。

跟他住在一起,简直像把一朵小白花种在炸药桶旁边。

她又开始神游,想着什么乌龟和寄居蟹。

唉,我的小姑娘,你既做不成乌龟,也当不了寄居蟹。你只是孟先生棋盘上一颗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重要棋子。

而我,这块被当作“信物”或“监视器”的怀表,唯一能做的,就是贴着她的心跳,嘀嗒,嘀嗒,数着她还能安稳度日的、所剩无几的时间。

餐厅依旧美丽得像梦境。但她指尖微凉,再也没碰一下那冷掉的烤牛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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