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院子里隐隐传来人声,穿过一个洞门,一个年过六旬衣裳华贵的的老太杵着拐杖被人扶着走来,双脚走的有些不稳当。那老太一见到谷柳就红了眼:“老四家的消息一来我的心就开始颤,苍天有眼啊,你定是我慧儿的儿,真是菩萨保佑。我大姑娘晓得她女儿找到,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沉重的檀香在老太碰到谷柳的一刹那就挥之不去了,谷柳被她抓着手有些无措。谷家夫妇也无法推拒一个年老之人靠近自己女儿,文茵只能在一旁伸手挨着谷柳胳膊肘,偷偷扯住她的衣袖,抓的不紧,但是一路上没有放开过。谷兴德也十分紧张。
他意识到可能要发生的事情——文茵和他还有大宝不论是否情愿,大宝都会被白家带走。
老太:“当初慧儿来看我这把老骨头却害她路上在林中寒尸,我每每想起都心如刀绞,菩萨保佑,她儿流落在外十七载…”
“画像呢?”文茵声音打着颤,内心的焦灼迫使她张口,想要确认最后的那根稻草是否是能够压死她的那一根。
老太絮絮叨叨的话语被打断,除了谷柳与谷兴德,其他人的目光如密密的细针刺向她,谷柳向她靠去一些,谷兴德往前跨步,雄厚的身板挡住白家大半视线。
谷兴德低下笨重的脖颈仍能挡住后面的母女俩,他沉声道:“我晓得贵人们不屑骗我这等草民,但我夫妇将柳儿视作亲女,事关她身世,我内人忧思多愁,还望贵人让我们知道个彻彻底底,这样才好叫我内人和我放心。”
良久,谷兴德低着头看不见白家贵人们表情如何,被挡住的谷柳和文茵也看不见,最后白四夫人开了金口:“也好,许两位女眷进屋瞧那画像,外男多有不便,还望谅解。”
仿佛之前白家从未略过谷家夫妇,她自觉用了客气的言语准许,实则如施舍。
“哎哎,有劳贵人们了。”谷兴德抬头不过一瞬又低头道谢。
谷柳见她娘一直被人轻视,而爹摆着伏小做低的姿态,心里不舒服,觉得不如不来,这劳什子高门大户也不是非得要进。谷柳和文茵被领进白家老夫人院子的侧屋,屋里各色珍贵摆件,奇宝字画如海边的沙子多不胜数,油光发亮的炉内升起一缕烟。老夫人身边的小婢女端来画像。
画像展开,一亭亭玉立的及笄女孩手持绢扇端坐在亭下,细眉如远山,气质如莲。
看了一眼,文茵忐忑的心终于歇火了。谷柳和画上的女子确实是极为相像。而谷柳觉得,不仅和她像,也和她那友人金儿像。
“这是惯给宫里娘娘作画像的师傅画的,当年跟着老爷回京述职,得了宫里娘娘求的恩典画的。”白老夫人说的轻巧,像是回忆过往一样把这幅画的背景说出来。谷柳站在一旁看画,敏锐地感受到话语里的压迫,谷家没权没势,唯一经营的小酒楼在权贵氏族面前恐怕如一粒沙一样不起眼。
她同她爹一样感知到她的未来将会不受自己控制转向另外一头,是与谷家背道而驰的方向。
“这该如何是好。”谷柳如同喟叹一样说出这话来。她第一眼看见白家繁华门楣,并不如她想象中对这样的富贵十分甘之如饴,反而升起了蛆钻到胃里扑腾的恶感,只夹杂着了一丝丝憧憬。
白老夫人拉着她一只手问:“如何什么?你本是我白家外孙女,是当朝右相之女。”
人都说富贵如眼前浮云,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在白家没出现前,谷柳满足于在谷家的日子,不那么富贵,一家子经营酒馆生活也算无忧无虑。
爹娘会给她铜板和塞了碎银的压岁钱,她有时候会拿来买簪花和书,但最后依旧攒下一匣子在她看来很多很多的钱。她爹做饭很好吃,做的臭鳜鱼好吃的能让她开心一整天。她娘会多采买她爱吃的菜。有时候娘会抱着她说自己是她的心肝大宝,每次添嫁妆都拉着她朝她头上比划钗子,夸她是云州最聪慧漂亮的姑娘。谷榆虽然老是干些丢人的混账事,也总给她买零嘴和绢花,买了烤鸡也把第一个撕下来的腿给她。
相比很久以前四处逃亡的日子,她如今过得那么好,是整条街最被姑娘家家羡慕的人,就连同周允生定亲这样的好姻缘,在她看来也只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的一件美事。荣华富贵在她眼中也没有了吸引力,身边所有人都爱惜她,她也同样爱着爱她的那些人,她离去,不仅对不住自己,也对不住身边人。
斟酌好话语,谷柳还是咬牙跪下,惊得旁边文茵也要跪下来,谷柳推开她对着白老夫人道:“我父母虽不是我亲父母,但他们待我如亲子一般,疼我爱我,我也敬爱他们,无生恩,养恩却重如泰山,无论如何也无法抛却他们做他人儿女。”
谷柳硬着头皮也要争一把看能不能不离开谷家,她大可以说出全部,比如白家外孙女、虞府四小姐已经死在祸乱中。可她想起和她相似的那张脸却无法开口。再者她也想瞧瞧,这靠着十一州一皇都纸醉金迷的高门大户到底是如何踏着尸骨理所当然的活在这世上。
她实在无耻,想既要又要,可无法两全,她便将选择交给了命运。她望向那双布满褶皱和斑纹的脸上讳莫如深的眼眸,已经知道自己的结果,她在莫名的惧怕中默不作声地流泪。
“重如泰山。”白老夫人吐出四个字后闭着嘴,鼻腔随着沉下的身躯喷气,在寂静的房里那么响亮又沉闷,她手上那串饱经香火侵染的串珠动起来,发出噶吱噶吱的声音。
接着她另一只皱巴巴像一团折皱的纸一样的手伸向她,摸到她的脸,抹去她的眼泪。
“白家和虞家可以给你们如山一般重的金银,和铺成海一样的珠宝,谷家甚至可以成为云州巨富,只要你回归你本来的身份。”
然世事艰难,空有财宝的人家会被烧杀抢掠。
谷柳和文茵都清楚白老夫人不过是戏言,说出来敲打谷家。
“我听月儿说你不愿认亲,甚至乱说自己身世,且不说你的样貌、身上的玉把你右相之女的身份定下,就算你真不是,那白家也能让你是。”白老夫人闭着眼道,“左不过是一个不知深浅的姑娘家!”
洞门处,谷兴德张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直到母女二人在婢女的带领下走出来。看见二人有些凝重和难看的脸色,他叹了口气。
谷兴德和文茵同年同月在依山傍水的冼州主城一条街上相邻的两户人家中分别出生,青梅竹马情定终生。十二年前水贼山贼猖狂,勾结今上手足起兵谋逆,兵马朝着皇城跃进,一度踏遍冼州过到甘州。
年轻的夫妇二人带着一点家当跋山涉水,在冼州边界的一座庙里歇息,发现了快饿晕的柳儿,夫妻心软带着柳儿一起去了甘州。可是甘州城门紧闭不接难民,城外因为疫病尸骸遍野,两人商议后决定走水路去云州。最后在云州主城外逗留好几个月后才想办法进了城。
谷兴德没有将事情说的那么详尽,三下五除二便把事情说了个大概。谷柳听着他说,仿佛听别人的事,最让她三魂六魄感到缥缈的是她便是这个悲惨的快饿死的小孩。
白家这些贵人对谷柳流落在外的内情兴致缺缺,只要找到人了那就万事大吉。
白四夫人听完后拿着帕子掩面低头惺惺作态说:“两位慈悲心肠养育了白家遗落在外的血脉,白家自当重金酬谢。我与众位知你二人待她如亲女,但宗嗣之事,必是要叫人认祖归宗。”
“我白家在云州颇有家资,虞家老爷在京是高官厚禄,定不会亏待此子,以后也是锦衣玉食嫁于世家子弟。”
言至于此,谷家再无转圜的余地,只好强辞拒绝了白家的酬谢又问:“往后可否来探望谷柳。”
得到了谷柳要随白四老爷和白四夫人一同回京的答复,便知道往后与谷柳再难相见。谷柳尚未来得及和谷榆道别,谷家夫妇踏入白府不到三个时辰就被请出白府。
竖日,接着收拾自身细软为由,谷柳坐白家马车去了谷家酒楼,白家的护卫在门外等着。
文茵摸着她的脸泣不成声,谷兴德也止不住泪,用糙手给自己揩鼻涕眼泪。谷柳也在掉眼泪,一边哭一边胡言乱语安慰她娘:“没事,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再说,当相府千金总苦不到我。”
“荣华富贵哪里那么容易享用,高门大户那些弯弯绕绕的规矩指不定怎么坑害你了!”文茵哀道。
谷柳把眼泪擦干,看向文茵:“我会写信回来的,谷榆知道我走了定要作事,且看住他了。”
“周允生呢?”谷柳又问,“周家可知道我的事了?”
谷兴德静默一瞬说:“昨日同周家谈,周家同意把亲事退了,这事倒是随了周家的意。”
谷柳十岁和周允生定亲,后来周允生展露才学前途光明,周家长辈便不愿周允生娶谷家大女儿,本想退亲,后碍于周允生反对才作罢。上茶水微凉,这亲事也算谷柳自己断掉了,谷柳张了张嘴,最后说:“千错万错也不是周家的错,我与周允生算是有缘无分。”
文茵说:“我知周家会这样决定,不过不和周二郎知会一声就做决定还是不好,周二郎是个好孩子。钟鸣鼎食多纨绔,那相府要真把你嫁给哪个没本事空吃家用的公子,还不如嫁给周二郎。”
拖着时间和爹娘聊了很久,谷柳才返回白家,白四夫人同她说等云州事情安顿好,便带着她同白四老爷回京述职的车队一起去皇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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