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架上卷满了不知名的藤曼，挡住了光。
周围一片漆黑，摔倒的牛肉罐头打了个哈欠，想活动一下筋骨。
于是它的意识开始扭动。
一秒，两秒。
什么都没发生。
罐头怎么会有筋骨呢？它有点迷茫。脊背上厚重的尘埃忽然被一团热噗噗的气呼起来，它下意识一颤。
我没摸鱼老板！老板......？哦，我已经死了，死成了一个罐头。
可是死是什么？
罐头没能够继续思考下去，因为它被那团热气含在了嘴里，颠吧了二里路到水坑里洗了个澡，然后飞进一辆小推车。
懒洋洋地靠着它没血缘的兄弟姐妹，罐头看到那个纯白色的小东西叼起一根绳子，挤进购物筐和把手之间缠了两圈，然后咬住另一头，呼啦啦跑起来。
——
“呦宝贝，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小推车锈得厉害，一路碾过枯枝烂草，冲进残屋的一刹那，薄黄色的曦光顺着门缝探了个头，然后觉得过于没意思，又跟着回弹的藤曼飞了出去。
松开绳子，小白貉蹦到那男人脖颈边蹭上去，把牛肉罐头推到男人手旁。
他好像被蹭得很痛，笑着抽了几声：“这可是六年前就废弃的补给站，亏你还能找到吃的。来，奖励你。”
小白貉听不懂，只看出男人很高兴，顺着他的意思舔起来。
舌头碰到男人伤口的时候，他明显地战栗。
这其实不能说是伤口。他的双腿和一只小臂已经完全消失，仔细嗅的话，还能在地上闻到残留的酒香。
手肘切面冒出的气泡增多了，肌肉和骨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带着一点甜的酒精味扑面而来。小白貉觉得这是它长这么大喝过最美味的东西，晕乎乎地像踩在云里，满身满尾地陷在花圃。
男人应该是享受的，虽然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
小白貉看见他用仅剩的一只手撬开罐头，颇为遗憾地闻了一闻。
“馊了宝贝，而且看起来不像牛肉。你是不是捡到了某个可怜虫的坍缩体。”
小家伙歪了歪脑袋，眼周粉粉的，酒渍在鼻尖上闪烁。
“真是羡慕啊，我们人类在坍缩区可不敢吃任何野物。”那只手转而去翻包，胸腔起伏陡然加剧，“但为什么你，完全不受场值变化的影响，也不发生变异？”
他摸到一包药剂，用牙咬开真空袋，装上针头：“过来宝贝。”
他喘了口气：“给你吃个好东西。”
小白貉尾巴摇得飞快，突然腿上一刺。
液体迅速注入。
它呆了一会，后知后觉感受到一点点痛。男人的这只手也开始坍缩，针筒掉到地上的光斑，滚了一身莓紫色的酒液，闪得刺眼。他的笑容愈发娇艳，嘴角咧到极大，以至于笼罩了白貉整个瞳孔，波光似的瞳纹撕裂起来。
真正的疼痛终于从腹部开始，然后是头。所有骨骼都好像被压缩了倒进新的模具，器官扭曲位移融化重塑。
“真的可以！真的可以......”它听见男人的声音开始颤抖，连口腔都喷出酒气，“从你在虫洞把我拖出来我就知道，你是一个绝对稳定体！”
“一个绝对稳定体，我让它，变成了破壳虫哈哈哈......”他迅速气泡化的手臂徒劳搅动着背包，“坍，坍缩剂......我要把你带回工坊，你生的孩子，一定很值钱！”
——
噌！
阴影铺天压下，阿金尼凭着白貉天生对危险的敏感侧身一滚，土碎落了他一头，混杂着粪便和其他一些古怪的东西，熏得他想吐。
少年四肢撑地龇起牙，掌心忽然一痛，被砾石划破道口子。
抄起包委身逃到几米开外的断壁后面，阿金尼彻底清醒了，舔了舔幼嫩的人类爪子，臭味先于沉重地脚步蛇信般蜿蜒而来。
它大概有一层半高，两只扭曲的牛角，浑身棕色的毛垂到地上，脸几乎完全被挡住，一条一缕地凝固在一起，阳光下阿金尼竟然还能看到滑亮的油脂。
天爷，这是多久没洗过头了。
阿金尼刚刚学会“天爷”这个词，觉得用来感慨好像还差点意思，那棕色的脏拖把已经直冲上面。长时间的饥饿加眩晕让他躲闪不及，小白貉被撞飞出去，尾巴绕着腰滚了好几圈瘫倒，书包撒了一地。
别过来了，别过来。
阿金尼祈祷着，垂下眼去够笔和本子，手肘全蹭出血。把书包重新抱回怀里，小白貉往后一仰，粉色瞳孔几乎涣散，声音梗在嗓子口，怪物忽然杀停在面门。
怪物，或者说苏格兰高地牛的头疯狂甩动起来，终于重见天日的眼睛唰得贴到小白貉胸前，仔仔细细地瞧。
阿金尼完全不敢动，汗珠从肌肤里沁透衬衫，连带那条学院领带也粘在身上，西装裤绷紧膝盖，扯得他快要脱臼。
那双眼睛最后停在他的校徽上，脸大的鼻孔在那块布上蹭了蹭，哼声近乎亲昵。
然后砰嗵一声跪了下来。
小白貉和它大眼瞪小眼，被那目光柔得快化了，终于抱着书包爬起来，到不远处草堆里挑挑拣拣，摘了一朵郁金香。
“ge？”
他还是有点害怕，隔着半米，手有点抖。
高地牛低下头。
阿金尼把花插到它头上，高地牛奖励了他一脸口水。
然后腥红的血水飙了他一头。
“啊！”往后撑着地跑出几步，小白貉踉跄一摔，巨大的绿色双刀砍下牛头，顺着筋络关节一路而下，血红而完整的肉块劈里啪啦掉了一地，然后被一口吞进肚子。
阿金尼爬起来就跑，被巨翼扇翻几圈，一把刀钉到他面前。
小白貉眼睁睁看着巨型螳螂开始扭曲，骨骼质剥裂的声音震破耳膜，几秒后被一只手掐住脖子。
那人咳了好一会，才把手里的少年提起来，阿金尼满眼都是他青色的头发。
“破壳虫？”他的声音很奇怪，因为太久不说话而变得沙哑，“还是个学生，怪不得那家伙不杀你。”
“坏！”一口咬住他手腕，那人吃痛放手，阿金尼朝着太阳迈腿狂奔。
“喂小子！你们不是最讨厌老师了吗，我帮你杀了她。”
小孩已经没影了，新晋破壳虫挠了挠头，蹲到牛头边上拜了三拜：“孔夫子在上，实在对不住啊。您老要俯首甘为孺子牛，我，我坍缩前是个法医，我控制不住要解剖啊。”
——
风在身后追。
小白貉什么都不想听，也听不懂，一直跑到太阳当头，才一个趔趄停下来。
这是，哪里？
汗珠落到他眼角，刺得生疼。他找了个阴头坐下来，四周都是一模一样的断垣残壁，房子正正方方的，路爬满了苔藓和杂草，长长的，也一模一样。
迷路了。
阿金尼挖出皮质的笔记本，摁开笔头，在第四个正字后面画了一笔。
今天是博士死掉的第二十一天，我变成人的第三十八天，今天我应该是——他把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对照着找起来——今天我十六岁。
他不知道这个数字有什么意义，但博士让他记住。他又检查了一遍夹层里的两只信封，完好无损，连水渍都没有沾到，真是太好了。
阿金尼松了一口气，摊开地图，开始咬笔头。
博士让他去一个叫“沪东基地”的地方找两个人，一个是新主人，还有一个，博士好像想杀了他，又好像想救他。小白貉又走了一回神，最后摇摇头，拍了拍书包。
我一定会亲手把信交给你的。
给自己打完气，阿金尼的视线重新回到地图上，举着粉色爪子版抽象标识对着四周比照了片刻，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
鼻子忽然动了动，阿金尼猛地绷紧，飞快收起包背好，弓着背躲进草丛。
一个长尾巴的人刚刚好在他面前坍缩成一只老鼠。
小白貉差点跳起来，伸手压灭脑壳顶上冒出的泡泡，咬着手指不敢动。
嘭！
一颗子弹给老鼠爆开脑浆，阿金尼隐约看到一个金发男人扯起一只破壳虫塞进车里，又朝发疯的破壳虫洞连开两枪。
虫洞核心是一只破壳虫，头顶漂浮的异场值红灯疯狂闪烁，自己在人形和兽态之间反复扭转，惨叫把小白貉一下拉回实验室出事的当夜。
它没救了，阿金尼想。
博士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趴在草堆里穿过虫洞，他勉强辨认出车上“沪东”两个字，把自己挂上车底。
那个金色头发的会死么？最好不要，不然没人开车了。
小东西心情不错，尾巴有规律地来回晃荡，听见男人上了车。
趴在后座的破壳虫喘息得厉害，小白貉分给他些注意力。
“院长救我，我的异场值，快到阈值了......”
一脚油门飞出去，碎草灌进阿金尼耳朵，他好像听见男人安抚了破壳虫几句，然后一声枪响。
他差点松开手。
改造过的战地越野一个急拐，后门自动弹开，尸体擦着阿金尼飞出去。
砸到地上的一瞬间，小白貉闭紧了眼睛。
——
他也不知道车子什么时候停下的，迷迷糊糊睁开眼，就从车轮缝看到了火堆。
从白貉的寿命来讲，他还是一个刚刚断奶的小孩子，正是缺觉的时候。单手揉了揉眼，他觉得胳膊肘酸得不行，悄悄把自己放到地上，偷摸着打量。
还没到沪东么？
从这个视角，他能看到极远处的地平线，潜藏在云里的落日烤化了云的边缘，把薄云一点点煎成一个金灿灿的蛋，又被靛蓝的夜一口口吃下去。
他跟着夜张嘴，咀嚼起空气。
好饿啊。
扭了扭头，他看到一双修长的腿，战地靴溅上了草屑，小腿到关节扎满绑带，勒出很好看，也很好吃的肌肉线条。
阿金尼咽了咽口水。
看着能吃的生的不能吃，看着不能吃的都不能吃。
默念三遍博士教他的生存法则，小白貉默默移开脑袋。
最油光滑亮的赤红蛋黄裂开个洞，一辆车撕裂云彩飞过来，身后飘着霞光，香喷喷的。
靠在车上那人终于停下擦枪的手，抬起头：“来的真慢。”
“别介嘛院长，就迟到三分钟。”
孟锡拿起饭盒下车，打了个哈哈，目光若有若无地朝车底下瞟了一眼。
“就你一个？”男人蹙了蹙眉，热腾腾的香气从保温盒里钻出来。这人竟然开着饭盒蹲下身，白菜炖猪肉的味道一下子漫到车底。
咕噜噜......
阿金尼垂下眉毛咬住唇，一手压紧肚子，试图把不争气的叫声摁下去。
“您发现的坍缩区异常已经传回，莱克斯将军忙得脚不着地，”孟锡从后备箱搬下工具，到车边上卷起袖子，“将军让我相信您一个人能行。”
他轻哼了一声，一手托着饭盒，另一只手转起枪：“区区一个c级自然坍缩区就折损两只破壳品，他真是高估我了。”
“不过有意思的是，这次买二还一。”
黑洞洞的枪口贴上阿金尼面门。
作者不写几句有话说非常难受，于是有了以上内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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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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