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自然。”
“那我的话,你听吗?”
阿玘睁开眼,目光有些恹恹的,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
亓珵轻哼一声,“要想这么久?”
阿玘又径自合上了眼,好像实在力有不逮,连那薄薄的眼皮的重量都让她不堪重负。
“也对,如果你真的听我的话,就不会多吞下那颗无澜。”亓珵克制着自己的语气,不想让自己显得小肚鸡肠。
无澜。
阿玘下意识抚摸左耳,那里只有一串丁零当啷的坠子。她顺着去想了一下自己的耳坠去哪了,然后慢慢想起来,她服下无澜后,就随手将耳坠收起来了。
可无澜这个词还在她脑子里打旋。
“我的无澜……是哪来的?”她若无其事地问道。
亓珵看向阿玘,正对上她含着室内幽暗灯火的双眸。
他下意识移开目光。
神女此前特意叮嘱,除非必要,不要刻意提醒她想起一些琐碎的记忆。
徒增烦恼和痛苦。
化神后的阿玘正在经历记忆剥落的过程,一层一层,如同蜕皮,有些痛,有些痒,但也仅此而已。那痛,像是被迫要放开一些不愿放弃之物,连带着扯落一些皮肉,但终能愈合。那痒,是已经失去之物在兀自回响纠缠,早晚会归于沉寂。
待第一个阶段过去,阿玘或许能重新回想起一切。但那时的她,却终将不再是过去的她——当往事如残骸湮没于水底,她终能澄明地看待一切,成为更智慧自持的存在。
这个过程,人们称之为化神。对葱茏族而言,不过是进一步成为自己。
见亓珵不回答,阿玘也不再追问,只是感到心里有一团很浓重、很庞大的东西在旋转翻涌,她无法看清,却总在不经意间就要深陷其中。
脑海中,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
“待这世间平靖,愿你能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湖水平静无波,如同一个完整光洁的玉盘,盛装着透明的月光。
“那你呢?”
阿玘看到记忆中的自己,双脚浸在湖水里,面前的男子微笑不语,濡湿的身躯反射着淡淡的银光。
“我们,不在一处吗?”自己追问着。
他淡淡的笑容几乎要融化在月光里。
“是否在一处,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眼睛里,盛着湖水幽幽的光芒。
“吾心深处,唯念汝安。”
阿玘还想继续回忆,可画面陡然破碎,原本在月下互诉衷肠的二人瞬间被翻卷的黑云吞噬。
不要!
阿玘的脑海里有声音在尖嚣,胸口突然传来剧痛。
她低下头,见胸前多了一个漆黑的空洞,汩汩地涌着鲜血。
浓雾散去,背后咫尺即是深渊。
……
待阿玘回过神,亓珵正紧张地扶着她的肩,面色慌张。
“兄长……?”阿玘感到莫名,下意识唤了他一声,说话间才察觉自己气若游丝。但她还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想让他宽心。
随着脸上慢慢恢复血色,阿玘舒展身体,对亓珵露出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的表情。
“我们出发吧。”
2
亓珵骑在马上,随着神女的车舆队伍在霞萝城中最宽敞的大道上缓缓前行。沿着这条路,神女一行将直抵城外岚琅山,也就是石门祭所在之处。
所谓石门祭,是在深山中,由完整的岩石开凿出的神殿。岚琅山的石门祭大气恢弘,放眼整个百越也难找出第二个。进入大门,先是一片开阔的广场,通往主殿的阶梯宽阔洁净,向上延伸,如同天途,另外还有数不清的阶梯小径如蛛丝盘踞,分别通往遍布整座石山的殿宇。高耸的石柱沿着主阶两侧依次排开,顶端燃着蓝色的长明火,寓意神光常在。
寻常日子,石门祭是霞萝百姓祈愿祝祷之处,那里供奉着百越信仰的各式神祇,是所有百越人心灵的皈依处。百越多山多兽,自古以来便信奉百兽为神,更以神女作为现世神供奉。因葱茏神女似鹿,石门祭的主殿像境神殿里放置着鹿首人身像,作为主祭神,在其他殿宇里还供奉着其他兽神。
今日,是新任神女正式受封和接任的日子。亦是上一代神女,最后一次公开布泽赐福的日子。高台之上,先神隐去,新神降临,对百越的子民来说,几乎是一生都难以遭逢一次的大事。因此,这一日的霞萝城人头攒动,喧嚣如沸,很多来自其他城镇、百越其他部族,甚至来自他国的使者、商贾、游人,亦不远万里赶来一睹盛况。
越来越多的人赶来此处,想要瞻仰神女尊荣,神女的仪仗队伍只能在人群中艰难穿行。有人向神女的车舆前抛掷圣洁的白花,有人向抬舆者的头顶淋洒花露,有人在车舆两侧跪地拜伏,更有患不治之症者自愿伏在车舆前行的道路上,被抬舆者踏死,祈求早日脱离苦海,换来生健康平安……
鞭炮声在街道两侧炸响,更远处亦有与之呼应的鞭炮声响起。很快,缕缕青烟混着刺鼻的火药味在城中升腾而起。整个霞萝硝烟弥漫,若不是人声鼎沸,倒更像一座已经焚毁的荒城。
一声两声百鬼惊,三声四声鬼巢倾,十声百声神道宁,八方上下皆和平……
祝歌神使立于高台之上,用浑厚低哑的声音吟唱着。
看着眼前的一幕幕,亓珵不露声色,心绪却暗自翻涌。
从人们的脸上,他能看到的多是致幻药剂的滥用和对信仰盲目的痴迷,却看不到丝毫清醒和尊严。这里本是他的故土,可他面对这一切,却无法产生一丝一毫的共情。
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惠安城,在记忆里描绘着惠安的街衢洞达和亭台楼阁,还有亓府的大门,和门口数年如一日的街景和人潮。当年起早贪黑,忙得首尾不见的日子,在亓珵心里竟充满另一种温情,而惠安的生活亦从未像眼下这般在他心里这么的真实和鲜活……可如今,他和阿玘就像身处在荒诞的梦魇里,还要上演这般荒唐的戏码。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稳坐在高高的车舆之上,努力扮演神女的女子。哪怕只是隔着车舆四周半透明的纱幔,隐隐地看着她的轮廓,他也觉得心稍微静了一些。
他收回目光,继续在起伏的人潮中艰难前行。
3
百越气候湿热,尤其是这样阴翳无雨的日子,即便偶有微风拂过,却连这薄如蝉翼的轻纱都吹不起来。
阿玘本就胸闷,为了缓解不适,她试着转移注意力,看向街道两旁那些犬牙般的飞檐以及高低错落的楼阁。长原多平地,街道以直线纵横,市坊方正,房屋亦是沿着街道规整地延伸。而在山地丘陵居多的百越,即便在城中,亦是高低错落,毫无规律,街道多纵深曲折,颇显神秘——当然是从她这外来者的眼光看来。
阿玘所乘坐的车舆极高,视野因之十分开阔。在她所能看到之处,远近不一地立着许多高台,来自不同部族的舞者正在高台之上向神献舞。
于是阿玘便看到了这般光景——吹奏牛角的声音和低沉的鼓声间或响起,阴郁的天幕下,三两只玄色巨鸟在高空翱翔,着素色服饰的舞者在高台之上忘我地献舞,共同形成一幅有一丝诡异又极具美感的画面。阿玘不禁为之着迷。那一刻,她几乎可以感受到整个大地的呼吸和心跳。
有一瞬间,阿玘仿佛飘浮到半空中,从整个城池上方向下俯瞰。周遭有细小透明之物从她身上层层剥落,反射着绮丽的光芒。
是化神,她心想。
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微弱地抗拒,不过很快,那渺小的声音便被持续的剥离声所淹没。
阿玘正身心松弛,却突然感到自己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微微抽动了一下。她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下意识往离自己最近的一座高台看去。
那座高台与她的车舆高度相当,当车舆渐渐向高台靠近时,阿玘整个身体都无意识地绷紧了。
她轻轻拂开薄纱,露出不甚明显的一道缝隙。那人的视线便在那一瞬投过来,在空中与她的视线相撞,像是某种感应。
他穿着带兜帽的黑色舞服,脸上的流苏面纱闪着银光,仿佛将天地间的光辉尽数收归己有。
她与他之间最近时不过一丈远,她连他眼睛的颜色和额上的细汗都看得一清二楚。
阿玘颤栗起来,直到那人已从视野里消失,她仍然停不下来。
霎时间,漫天红雾遮蔽了她的眼睛。
耳边的人声喧嚣陡然尖利起来,化作两军阵前的一触即发。
灰头土脸的城门前,亡者的尸骸还来不及收敛。铁蹄逼近,已磨刀霍霍向崭新的肉身。
她便是那样伫立在两军阵前,横亘在百越大军和一座背信弃义的边城之间。
那个人奄奄一息,已然凝固的血液将浓墨似的乱发绣在他苍白俊秀的面孔上。不知受过怎样的折磨,但他仍旧面容肃穆。若是他还有力气睁开眼睛,她定能从他的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笑意。
理当如此。
阿玘突然想仰天长啸。
不管是身在阵前的她。
还是此时此地的她。
不管是她。
还是她身前身后的无数个她。
皆可意会。
第二章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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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稿[菜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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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蒙昧之初:身为藏神,心为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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