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妄是在当天夜里十一点多时,收到沈聿珩信息,他发来了重新绘制的纪念品设计图。
屏幕亮起,看到备注名称后,心口那根弦,微微颤了一下。虽然,他知道沈聿珩不会无故发来信息。
信息末尾只附了一句话,依旧是他一贯的克制与清简:“若谢总无异议,我立即着手制作。”
这份分寸,克制得恰如其分,得体地保持在商务范畴内。
谢妄点开图稿,眼底掠过一丝惊艳——
那是一枚曲项琵琶造型的胸针,以金玉为材质。
一整块光泽莹润的青玉,雕琢出弧度优雅的梨形琴身,古雅,又温润如月下春水。外以金边勾勒包裹,极简的线条抱玉成型。
琴头、琴颈与弦轴皆以黄金塑成,光泽沉静,不抢玉色风采。四根细金丝拉成琴弦,自上而下落在玉身上,仿佛轻轻一拂,便能泛起清越之音。
金骨玉心。外为风骨,内为琴韵。
玉声清远,风致天成。
——妙极,美极。
玉中琵琶,弦上风骨,这设计与《玉魄今声:石中风骨,玉里乾坤》的论坛主题贴合得几乎如神来之笔。
他还能有什么异议?再同意不过了!
于是立即回复:“无异议。沈总之才,令人惊艳。”
发送出去的那一瞬间,他竟隐隐有点期待对方的回话——尽管按沈聿珩的作风,大概率是不会回信息的。
窗外,夜色浓稠,包裹着温柔的晚风。
心上人发来的工作信息,都让他觉得像是情人的撩拨。忍不住,又多看了两回。
他放下手机,却放不下心头那点灼热。
之前喝下的酒,劲头在这个时候涌了上来。
怪只怪,他的人过分优秀。
论坛举办前夕,主办团队在园**同会合。
沈聿珩与团队成员早已到场,他带来了整体布置方案——
“主讲坛设在人工湖前的临水平台,以湖面作为背景,可借风起涟漪的意境。两侧以素木搭景,避免喧宾夺主。”
众人点头,仿佛已看到波光潋滟中专家学者临水论道的清朗场景。
“入口一侧修竹成景,引导来客缓步入园。沿主径前行不远,右侧的大桂树下设签到处,方便汇集而不致拥堵。
签到后动线自然分流:湖畔廊架布置第一处茶歇区,便于来客顺路稍作停留。
第二处茶歇区设在通往后园的林间花架小径旁。藤花覆顶、光影斑驳,小径曲折延伸。这里既避开主湖区的人流,又自成一隅清雅之境。”
他一项项说明,连参会动线、摄影机位、紧急疏散路线等诸多细节都考虑在内。
谢妄站在前头,明明是要认真听的,他看得比听的更专注。
沈聿珩继续道:
“若是当日天公不作美,则启动应急方案。”他指向园内一处大建筑,“主讲场地可移至‘听雨廊’后的议事厅,这里地方宽敞,足以容纳所有与会嘉宾。各处的凉亭和敞厅都可以作为茶歇区。”
又补充了设施调度、用电安排后,团队逐一点头,无人提出异议。
众人面面相觑,连园方负责人都不免惊叹,沈聿珩对整个园子的布局结构,竟然如此熟悉。
“那今天就先到这里。”沈聿珩合上资料,“若无其他问题,各位请回吧。”
一行人陆续散开,谢妄却径直走到沈聿珩面前。
“沈总留步。”他站在月洞门前,身后是疏疏落落的竹影,身姿朗正,整个人端方如君子。“之前来园中走过几次,只觉得这园子建得别致,却说不出好在哪里。今日既然沈总在,又对园子如此熟悉,不知能否赏光,为我讲解一二?”
沈聿珩是有些不情愿的,与谢妄独处总让他心生警惕,这人像一团捉摸不定的野火,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烧过他精心维持的界限。
但转念又觉得,这段日子的合作,谢妄展现出的专业素养,确实出乎他的意料,让他对眼前这个人的印象,大有改观。
而且,有句俗话是怎么说的?
“来都来了……”他在心里轻叹,终是点了点头:“谢总请。”
竹叶沙沙作响,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没入园林深处。
沈聿珩对园林格局了然于心,信步引着谢妄穿过月洞门,声音清润如石上泉:“园林建造之法,本就源自真山真水,所以,便要达到‘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境界。
二人沿曲廊徐行,沈聿珩抬手轻指前方:
“园林讲究一个‘曲直相生’。你看这曲廊、曲径、曲桥——曲能延展行程,正如‘曲径通幽’,人行其间,左右顾盼皆有景,步子会不自觉放慢。一步一景,趣味便在其中。”
沈聿珩继续道:“相比之下,直道开阔,领人入境,干净利落。二者结合,才让园子有节奏。”
走到花架小径时,一阵风过,藤花影落在墙面上,轻轻摇动。沈聿珩便接着讲:“园林欣赏有静观,也有动观。比如此刻,花影移墙、风送花香,便是动观。而方才我们出发时,月洞门如画框,将翠竹入画,便是静观。但风一起来,竹影晃动……”
他语气淡淡地补一句:
“静中有动,动中有静,才算有趣。”
谢妄侧头看他,语气不轻不重:“与沈总同行,确实比一般人有趣。”
沈聿珩没接这句话,只当没听见,又顺势解释:“视角的俯仰,也能带来全然不同的景致。那垂柳的梢头,自然将我们的视线引向天空,是为仰观,感受的是高远与空灵。而俯观——”
他指向脚边石缝中蜿蜒的青苔,“苔痕点点,又如凭栏,俯瞰池中锦鲤嬉戏、落花漂流,都是俯观,体味的是幽深与生动。”
“好的园林,会把人的视线牵着走,让你在无意之间停驻。”
沈聿珩抬手一指,将谢妄的视线引向檐角的灯笼:
“建园又如为人处事,讲究藏露得当。你看那檐角的装饰灯,形态精美,需显,以引人注目;而路旁的照明灯则需隐于竹石之后,只见其光,不见其形,方不破坏景致。又如池中游鱼,时隐时现,才更显生机勃勃;若一览无余,反倒失了几分意趣。”
行至墙角,几株瘦竹倚着嶙峋山石,沈聿珩道:“造景,则是于无景处生景。譬如眼前:一堵白墙为纸,数块顽石为骨,再植几竿瘦竹,便构成了一幅无需笔墨写就的立体水墨画。”
“然而,园林再大,也比不过自然辽阔。所以,将非园内所有之景借入,化为园景的一部分,便是借景。我们头顶的天光云影,远眺的西山轮廓,或者,邻家的高树、出墙的红杏,都可以借入。”
谢妄此时语出惊人:“哎哟,红杏不能出墙,不能借……”
沈聿珩被他这跳跃,嗯嗯,也算是很自然的脑回路逗得罕见地笑出了声,“谢总这是——”
话未说完,他脚下忽被一枚凸起的青石绊住,身体往前一个踉跄。
谢妄眼疾手快,直接伸手扶住他的腰。
掌下触感柔韧而充满力量——自然,塌软的腰,是撑不起像他那般挺拔的身姿的。
掌中的力道无意识地加重了一些。确实是无意识的,不是故意的,手不受大脑控制。
沈聿珩只觉被温热有力的手掌扶住,站稳身形,耳根微热,却顺着他的话接道:“谢总财貌俱佳,家中红杏,自然是不会出墙的。”
“没想到谢某在沈总心里还有这样的好印象。”谢妄挑眉,眼底漾开笑意。
心底暗想,你知道我才貌俱佳就好,不会红杏出墙就好。
沈聿珩:你倒也不必这样来抓重点。
未等沈聿珩答话,谢妄已率先迈步,“前面有处凉亭,去坐坐。”
亭檐如翼,临水而筑。二人凭栏坐下。
风自湖面掠过,谢妄开口:“听沈总一番讲解,才知这园子处处是学问。刚才见这亭子取名‘风来水面亭’,是应景,还是别有深意?”
沈聿珩淡淡一笑,衣襟被风轻轻掀起:“谢总有没有发现,坐在这里,可有什么特别感受?”
谢妄配合地闭了闭眼,呼吸沉入胸腔,半开玩笑道:“气场特别活?像是整座园子的灵气都汇聚于此。”
“正是。”沈聿珩眼底掠过赞许,“园林中的亭子,不随意建造的。‘江山无限景,都聚一亭中’,故而要将大山大河间的意境浓缩在这方寸之间。”他指尖轻叩栏杆,“每个亭子的功能,就不只是让人驻足休憩,还要能收揽四面八方的景致。所以,这园中的亭子,都是建在动线的关节点上,它自成景,也引人观景,更是园子的一个活气口。”
“那这跟这亭的名字什么关联?”谢妄问到。
“这就要说到亭子的另一个文化功能了。亭子不只是为了人眼之所见而建,更是为心之所感而建。”沈聿珩望向粼粼水光。
“这亭子的名取自宋代理学家邵雍的诗‘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从字面看此诗的意境,‘月到天心处’,即月亮不在东,不在西,正在不偏不倚的绝对中正位置。万籁俱寂,宇宙的焦点凝聚于这一轮皎洁的明月。谢总看,是不是有圆满、宁静、神圣的感受?”
沈聿珩继续道:“而‘风来水面时’,则将我们的视线从天上拉回人间。风是动的,是凉的,它打破了‘月到天心’的静谧。我们仿佛听到了风拂过水面的细微声响,感受到了皮肤的微微凉意。
“古代文化素来讲究天人和谐,这句诗从天上到人间,从动到静,正构成了一幅天人和谐的完美图景。当人心完全契合天理,便达到‘人心尽合天心’的圣人境界。这是一种内在修养的圆满与中正。”
“再说这‘风来水面亭’。亭,寂然不动,超然而立,却能感应到‘风’,即来自外界的机缘与万物的扰动。这即意味着,当一个人的内心修养达到至静至明——也就是‘月到天心’的程度时,就能以最清明、最从容的姿态去应对外界的一切纷扰。风过水面,亭子感知一切,但本身如如不动。”
“所以,谢总是否感受到,这简单的几个字中,其实容纳了三个层次的美:自然美——月至中天,万物静好;人格美——一个理想中的、内心光明且能从容应对世事的君子形象;还有宇宙美——一个天人感应、物我交融的和谐宇宙。”
谢妄此刻,哪里还能分辨什么自然美、人格美、宇宙美?
只有眼前,美人如画,可惜隔着云端。
心底又暗涌一番旖旎心思,“月到天心”,那么,势必有一天,我会像这轮月一样,升到你心中不在东,不在西,而是不偏不倚的绝对中正位置;“风来水面”,我也势必不能让你在感应到我的扰动后,还能如如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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