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离开星城来首都后很长一段时日，徐深林有很严重的失眠，动辄整宿睡不着觉，眼下青黑烙印，像木偶掉了漆。
清醒和混乱共存间，他总是会想到尹晏行，想到他们某一天能够再见，不管机缘巧遇还是蓄意谋定，隔着岁月迢递人潮千万里，重逢终有期。
但徐深林从未料想，这一天会是在此刻，在这样的场合。
时间没有给尹晏行带来多么明显的变化，只是身量更挺阔修长，眉眼更深邃沉敛，抛去少年心性，他们都还年轻，徐深林却生出恍若隔世的错觉。
“哥哥！”
舒越抬头，雀跃地叫了一声，随后迈开腿朝兄长跑去，雪白的裙摆翩然，从黯黯阴影到流光熙熙，轻盈地拂过这段并不远的距离。
命运把他们又推到彼此身前，他们静立两端，仿佛就以明暗为线，不容越界与逾矩。
可什么是界，什么是矩？太多迷离扑朔盘根错节，朝飞暮卷不堪细数，千沟万壑终于变成可即之距，煌煌落日近在咫尺，对方身下的影向着自己逶迤。
胸口热意翻涌，实在太烫，灼得四肢百骸跟着发抖，两腿动弹不能，被残忍地钉在原地。徐深林攥紧双手，只沙哑地叫他的名字：
“尹晏行。”
须臾，尹晏行开口。
“好久不见，徐深林。”
.
徐深林有很多话想对尹晏行说。
他想问这些年你过的好不好，现在做的什么工作，有没有再喜欢上什么人，那天在车上你是不是已经认出了我，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你有没有……你有没有怪我？
“……我不知道，”纠结很久，徐深林只是说：“原来你还有一个妹妹。”
“舒越出生的时候，”尹晏行说：“你已经不在附中。”
“难怪。”
徐深林笑了一下，嘴角却没扯开。
尹晏行俯身把妹妹抱起来，舒越坐在他的臂弯，一只手紧紧地攀住哥哥的脖子，闻言扭过头看去，脸上写满茫然：
“徐老师，你怎么会知道哥哥的名字呀？”
“因为哥哥和徐老师之前就认识。”尹晏行看向她，轻声解释。
“哇，”舒越瞪大了眼睛，很是好奇：“哥哥和徐老师为什么会认识！”
尹晏行陷入沉默，却不像在思索，只撩起眼看向徐深林。
“……”
徐深林开口，却吐不出零星字句，他忽觉那场冻雨还没过去，在炎溽的空气里涣然冰释，淅淅沥沥淋了自己满身。
“我们……”
最终他低声道：“我们做过同班同学。”
“……”
尹晏行抬眼，不置可否地凝视着他，黑沉的眸子中静水深流，看不出什么情绪。
“那哥哥可真幸运呀，”舒越趴在尹晏行肩头，惊奇道：“能和徐老师做同班同学！”
“我们舒越不幸运吗？”尹晏行敛目，温声反问：“能和徐老师做师生。”
“是哦，”舒越扬起眉，把脸埋在兄长的颈窝，咯咯地笑起来：“舒越也特别幸运！”
“那徐老师，我要和哥哥先回家啦，徐老师也要早点回家！”舒越像往常的每一日那样，同他挥手告别：“徐老师，再见！”
徐深林动了动唇，没作言语，这句稀松平常的再见，他却莫名说不出口，只艰涩地说：“舒越和……哥哥，回家路上要注意安全。”
尹晏行抱着妹妹转身，微微颔首：
“徐深林，再见。”
他说得那么沉稳，平静，纹丝不乱，像是彼此上午才作别，又像是独自等待多时，历经无数次预演。
徐深林终于踏上回家的路，失魂落魄中缓缓抬头，迟钝地意识到，这一声再见跨越穿梭七年，有两千五百多个日夜填埋其间。
而脚下牌楼路一如既往，红砖白瓦，香樟合抱，热浪扑面，蝉鸣不知从何而起。
多少人事，已为陈迹。
.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光荣？”
田秀英望着身前的学生，面带愠色，曲起食指用力叩在办公桌上：“徐深林，四个实验班快两百人，只有你一个迟到，在楼下罚站等我来领。”
徐深林低眉顺眼，埋着头一声不吭。
看着很诚恳的认错态度，田秀英却没往他脸上瞧见任何波动——万年不变的死气沉沉，顿时怒火直冲头顶：“一个实验班的学生，丢不丢人啊？！”
“还是说你想让所有人知道，”田秀英声音骤然拔高：“自己在实验班的所有学生里确实最特别？”
“哎呀，田老师。”
一班的数学老师兼二班班主任石洪见状，赶紧打圆场：“你也冷静冷静，人家迟个到，这又不是天大的错。”
“……况且，”石洪拐弯抹角地劝说道：“有些话嘛，你人在这个办公室里，还是说不得。”
没想到田秀英根本不怵：“石老师，我几十年班主任当过来，还会怕这个？”
“徐深林，我看你家庭地址填的师大新村，离附中公交车一站，步行不过十分钟。”
田秀英翻出班主任工作簿，找到徐深林填写的那页，啪地甩到他面前：“或者你现在告诉我，你其实换了个地方住，比如从师大新村搬到了河东。”
沉默几秒，徐深林回答：“没有。”
“那你是在挑衅我，还是想逼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低底线，对你脱敏？”
徐深林摇头：“不是。”
“不好意思徐深林，我说话难听，”田秀英疾言厉色：“你以为，家里惯的你无法无天，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班级，要什么都唾手可得，别人都捧给你。”
她冷笑：“那我告诉你，我不惯着你。”
“自己没真本事，现在还能蹦达几天，以后靠谁都没用。”
她的话音刚落，上课预备铃响了起来。
“诶呦，”这节是石洪在一班的数学课，他连忙给徐深林使眼色，催促道：“徐深林，知道错了吗？看给田老师气的，以后还敢不敢迟到了？”
“快给你老班道个歉，跟我回去上课。”
徐深林：“田老师，对不起。”
“不许去。”
田秀英却丝毫不领情：“基本的纪律问题都做不好，还上什么课。”
她拿着教材起身：“徐深林，给我站墙角面壁反省。纸笔在这里，边站边写检讨，两千字。跑操照常参加。写完后拿给我检查，什么时候写完了，什么时候回教室。”
徐深林对此没有任何多余表示，田秀英前脚还没踏出办公室，他就已经默不作声拿着纸笔面对墙角站着了：“……”
田秀英被他搞得简直没脾气，徐深林毋庸置疑是她最头疼的那类学生——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既不是刺头，却也绝对称不上安分，大事不犯小错不断，追究起来又往往老实乖顺地听候发落。
.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孟主任以为办公室没人，刚推门走进来就被徐深林吓了一跳，不悦地皱眉：“怎么不去上课？”
“早自习迟到了，田老师让我罚站，写检讨。”徐深林如实说。
“噢，是吗，”孟主任上下打量他：“田老师怎么安排你怎么做，继续站着吧。”
他扭头看向门外，换了副神色：“那尹晏行，你别进来了，我们还是在外面说吧。”
徐深林听见尹晏行的名字，那张始终恹恹的脸上方才出现一些变化。
尹晏行这个人，不光是在整个年级，放到全校都很有名。
原因无他，人是边走竞赛保送又能兼顾各科成绩的六边形学霸，却有一张俊秀到让人总觉得他哪天会放弃学业半路出道的脸。
世界上不缺天才，也不缺漂亮的皮相，而同时兼具这两个特质的人不管置于何处，都能迅速占领高地，成为备受追捧与瞩目的存在。
归根结底，普通人都尚且不能对强大和美丽祛魅，而徐深林自认无法免俗。
门没关紧，虚掩着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孟主任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进办公室内：
“事情昨天江副校长已经跟我讲了，尹晏行，你真的想清楚了？”
“老师还是建议，你可以再考虑一下，不用这么快做决定。”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自己，徐深林从墙角挪到窗边，轻轻掀起窗帘一角：
“我们这届两个竞赛班，五十多人也不全能走保送……其实大部分都要正常参加高考。而且新环境适应起来也需要时间……”
借着狭窄的缝隙，他看见少年逆光站着，肩背挺立，神色清冷，嘴角淡淡地抿成一线，偶尔才会开口说几句。
徐深林的瞳孔微微张开，睫毛轻颤，呼吸都刻意放慢压低。那么谨小慎微地，只想争分夺秒，把对方的一切都刻入眼里。
……真漂亮。
徐深林的食指动了几下，还是没忍住，也根本没打算忍，低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炭笔。
刚潦草地打了个型，孟主任再次推开办公室的门，没立刻走进，停在门外叹了一口气：
“你还是打算转去实验班？”
“……”
徐深林陡然一惊，手忙脚乱地把田秀英给的稿纸翻了一页，握着炭笔假装思考，再偷偷抬眼时窗外已空无一人。
“那你要想好，一旦从竞赛班退出去，就肯定是跟不上竞赛班的节奏了。你以后要是后悔，也不能再进来……”
孟主任走进了办公室，徐深林手还撑在墙面上，迈着小碎步从窗边挪回了角落，佯作无事发生。
欲盖弥彰地往门口一瞥，才发现孟主任后面跟着尹晏行。
“当然了，老师还是非常相信，你这样的孩子，不管是竞赛保送还是出国留学，肯定都有好的前途。”
孟主任说完，安排尹晏行坐在一张空办公桌前：“晏行，你也别回班了，先在这里坐会儿，等下课后一班和二班的班主任回来，趁着大课间跑操，你顺便和他们聊一聊。”
“这四个实验班，当时人选出来后内部又进行了平行分班，师资力量倒是一样的，我们附中嘛，背靠师大，缺什么都不缺名师。”
“……”
他瞥了眼徐深林，含沙射影道：“至于成绩，按平均分看，一班最开始确实要好些，后面来了个秤砣压了压……现在估计四个班都差不多。”
“你打算进哪个，选择权在你。我相信实验班的班主任都很欢迎你这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说不定还抢着要，”孟主任拍了拍他的肩，“就这样吧晏行，老师马上有个会，得先走了。”
他走到门口，突然杀了个回马枪，踱着步到了徐深林跟前，见师大附中标头的稿纸上龙飞凤舞几个铅笔字：“亲爱（划掉）尊敬（划掉）敬爱的田老师”
孟主任：“……”
“徐深林，检讨你拿的什么笔写。”
孟主任背着手，语气不善：“这是准备先打个草稿？”
“……”
炭笔脱了手，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徐深林张了张嘴，呆愣半晌才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解：“谢谢孟老师……提醒，我不小心，拿错笔了。”
余光里，尹晏行朝自己的方向抬了头。
尹晏行os：他是不是又在画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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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陈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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