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台野猫

宁易模样生得极好,唇红齿白,毫无攻击性的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微笑,如同电影画报里自带滤镜的日系明星。用章颂宁的话来说,就是路边疯狗见了吠声都得低八度。但是恐怕也只有他知道,宁易并不像他长相那般柔弱。

他的骨子里有着自己坚守的一道防线,任何人都僭越不得。他善于伪装,善于欺骗,善于隐瞒,尽管那种不好的东西往往带着善意,一旦显露,便意味着他开始竖起利刺,拒绝让人靠近。

可是宁易偏偏喜怒又并不全形于色,让人猜不透,就好比现在,他明明感觉到自己麻痹的心脏在发烫,在狂跳,表面上语气还是淡淡的。

这种表面的柔和让梁茂达放松下来。他拢了拢领口,正色道:“或许宁经理听说过那个有小旧金山之称的洛维斯科技港。”

“我本来在国内开了一个工程承包小公司,五年前洛港码头新建时,仗着自己会几句英文,带着一帮兄弟飘洋过海投靠了那里一个不靠谱的外国甲方。辛辛苦苦干了两三年,眼看工程都要收尾了,结果那个拽B富二代跟我说上头不带他玩,他要回去卖石油了,连工钱都没结就要跑路。”

他伸手比划着:“十几个两米多高的黑人围成一堵墙,打又打不过,骂又听不懂,别提有多憋屈。那时候的洛港,遍地都是一时脑热的投机疯子,一看形势不对就立马跑路,哪里会管底下那些打工人的死活。”

“好几个工程队的包工头都跑了,摸着良心说,我不是也没有这样想过,可实在干不出这种缺德事。最后实在没办法,我变卖了公司最后一点资产,给弟兄们结了工钱回家。”

橘涂忍不住问出声:“那你呢,你不回吗?”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全部心血都在洛港,落得个身无分文的下场,怎么有脸回去?工程没做完,人也都散了,只剩下几栋没完工的烂尾楼和一堆没人要的设备。我不甘心,抱着最后一点幻想,想等市场回暖的时候找个靠谱的接盘侠。就这样,在那个工地里,就着发霉的咸菜吃打折的法棍,硬是撑了三个月。”

“我那个时候就在想,说不定哪天撑不下去的时候,就像天台的野猫,一不小心就从上面摔下来,死在废墟堆里,腐烂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不夸张地说,在当时的洛港,这样的人太多了。”

宁易表情严肃,他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因为他曾经也是站在天台的一只野猫。

可是命运有时候就这么神奇,等了三个月,还是给梁茂达等来了翻身的机会。

“……我的那位朋友,当时就站在我面前,问,要不要跟着他赌一把。说实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我,但是情况再坏又能坏到哪去……”

梁茂达是在很后来才知道,那个不靠谱甲方说不带他玩的上头就是路风南。那个时候的路风南正面临着几大资本的联手封锁,处境并不好受。

宁易大概也知道了后面的故事,当时有关洛港的报道铺天盖地而来。

突围失败的路氏科技在一项名为“深水计划”的布局中,和数十家科技公司达成一揽子股权收购意向。而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公司正是麦肯和联盟部分核心专利技术的研发外包公司。

虽然这一收购一旦被指控为违背商业竞争的恶意并购,路氏科技将会面临数倍高于自己自身资产的罚款。

而路氏不退反进,以雷霆之势打造了一整座环海沿线的科技新城,将整个洛港的风暴中心从老牌街区转移到以路氏科技命名的东海岸,给予了投资者极大的跟庄信心。

一时之间几乎全世界都在围观这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商业游戏。

商业谈判长达数月,最终以麦肯和联盟公司宣布无力承担巨额的知识产权费用,从而以合并方式加入路氏科技而告终。

曾作为洛港希望之光的两大老牌投资巨头消失,而缔造了这场声势浩大并购奇迹的魔鬼,在东太平洋海岸缓缓升起。消息传回国内,相关报道轰动一时,至今尤甚。

“……靠不夸张地说,他拯救的不只是一个我,而是千千万万个我。然而除了工作,我其实对他并不了解,他这个人向来想一出是一出,根本让人猜不透。记得在最焦头烂额的那段时间,他一个助理也没带,一个人飞回伦敦只为了看一幅什么画。”

“宁经理,你是不知道当时他那个处境有多危险。”

宁易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早就听闻像洛港这样的西部城市从来不乏疯子,各种令人闻风丧胆的手段都不过是上位者几句话便能决定的事,更何况他要做的是从群狼口中夺食,若非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和意志,怎么能出头?

“后来我问他,这么喜欢为什么不直接买下来,他说他买不起,我心想这不扯呢吗,能买得下半个洛港的人,还能买不起一幅画?”

“我那位朋友是个非常厉害的人,可我总觉得他在提到那幅画的时候眼神不对劲,不像平时那样杀伐果断。我不知道这世上像他那样的人还有什么能让他困扰的,也不知那幅画对他来说有什么特殊含义,只是我是真想报答他曾经对我施以援手。如果收到那幅画,他应该能开心一点。可我在欧洲跑断腿,连画家本人的面都没见着。”

梁茂达说得言辞恳切,连橘涂也忍不住一脸期待地看向宁易。

“宁经理,我真不是故意为难你们,要是这一次你也没办法,那我就彻底死心了。”

在艺术品交易中,画廊只充当了一个中间人的角色,它代表艺术家将商品进行公开展出和推广,再以商议后的最优价进行出售。但是并非所有艺术品都是商品,比如这一幅《藏》。

它是十年前出自法国当代画家Credel之手。在Credel的众多作品中,这幅《藏》是最有名的,但也是唯一一幅不对外出售的作品。几年前德国一位著名收藏家曾开出高达七位数的高价,也没能让画家动摇。这对于画廊买手而言,便已能算得上是不必白费努力的藏品,所以大家才会在听到名字的时候拒绝得如此果断。

宁易是业内公认的顶尖买手,貌似脾气多古怪的艺术家和客户,到他这里后都变得很好沟通,近三年来市场上成交价前十的交易品,有一半出自宁易之手。因此才会有人认为,如果真的有人能拿下那幅画,这个人大概率就是宁易。

宁易沉默许久才开口:“梁先生,我很敬佩您的勇气,也相信您的那位朋友一定值得您为他这样做。”

宁易现在能肯定,梁茂达口中那位很厉害的朋友,就是路风南。

“只是我不想骗您,对于这幅画,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请等候一段时间,如果有消息,我会让同事联系您的。”

“太好了,宁经理,”这么多天过去了,宁易还是唯一一个没有第一时间拒绝他的人,“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认了。”

送走梁茂达,橘涂忍不住问:“易哥,你真的有办法吗,C层的小周说那幅画是非卖品。”

宁易恍惚开口:“我也不确定,或许吧。”

城市的夜空,满是层叠的浓黑云层。汽车广播传来天气播报:预计晚间十点至次日凌晨六点有强降雨……

下不下雨,这座城市都看不到星星啊,要不换个城市生活,小乡村也不错……这么想着,汽车已经驶出中心商业区,转往安桥大道方向。

不多时,雨点打在窗户玻璃上,路边街灯闪烁而过,世界在这块小小的玻璃镜外变得迷离又模糊。

宁易靠在后座,歪着头看窗外飞逝的景色,思绪一片混沌。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很羡慕梁茂达,仅仅是因为梁茂达的感激可以光明正大。

当年在伦敦,他曾很多次偷偷跟在路风南身后进入伦敦艺术馆,再在对方离开后,站在同个位置,凝望着那幅《藏》。

艺术馆坐落在市中心,门票对于一个当时几乎连温饱也难以维持的穷学生来说并不便宜。然而想见一个人的**就像溺水者竭求氧气。他封闭了自己的世界,听不见身体羸弱的呼救,一天打着几份工,只为追随那个人的脚步。

曾经很多次,他想直接走到他面前问:你看到了什么?

可那是一种多么病态的行为,即使在无数个无人可察的夜晚,也羞于承认。

宁易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知道有我这种人存在,应该会很恶心吧?

直到某一天,灵魂叫嚣着要抢走他,占有他。身体与精神分离的失控感淹没了一个可怜人。他的理智被困在密不透风的牢笼里,看着自己身后映出一个陌生的影子。

“不,不要伤害一个善良的人,善良不是他的错……”最后一丝理智在呼救。

终于,在几近虚脱的挣扎后,他听到自己的灵魂在尖叫。

“不要被困在这里,快一点,再跑快一点,回到三两岁,躲回屋檐墙角下。”1

最终,那把藏在袖中的小刀刺向了自己,他倒在离路风南仅十几米外的转角。

最后一次见到《藏》,不再是跟在谁的身后,而是作为孤独的宁易本人,去看那幅看过很多很多遍的作品。他想透过那些颜料的结合,试图看清路风南,然而最后只能可悲地发现,他对路风南还是一无所知,更何求要他知道一个如此怪异的自己。

不久后,他逃离了伦敦。

“哇啦——”,浴缸里的水因为里面的人幅度过大而溢出,难以自抑的回忆终于消失。他捂着胸口,大口呼吸,享受着生死之间、极限之下重获氧气后犹如新生的快感。

无人知晓的一种乐趣,几年来,反反复复。

1参考原句:我们不要在这里,跟我回去18岁,躲到台大校园杜鹃花丛下,不要被命运找到——简媜《相逢在异国的夏日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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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台野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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