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秩初话音一落，同不同意暂且不说，陈茹君和符洲都感受到了一种“我真该死啊”的感觉。
任何咄咄逼人的刻薄话都具备两个特征:一是用词绝对，二是听起来有一定道理。
然而人是具有情感的感性动物，嘴上再不饶人，内心也会被触动。
陈茹君活了大半辈子，从没承认过自己的错误，所做的事统统能找到理由，可就是这样一个强势的女人，当着众亲戚的面说了“对不起”。
符洲也妇唱夫随，跟着对邵秩初道歉：“对不起啊小伙子，是我们太武断了，不了解你经历的事情，你很了不起。我们家嘉嘉——是个好姑娘。生了这么个女儿，是我和她妈的骄傲。也正因为她是我们的骄傲，我们才怕她跟错了人，过得不好。”
邵秩初走到符洲面前，牵住了符洲的手，说：“叔叔，我知道。”
除了刚才的那段话，他没再在众人面前立什么誓言，凝视着符洲的眼睛，对望了片刻。
符洲指了指陈茹君：“你们两个在一起我没意见，你问你阿姨同不同意就行。”
陈茹君看了邵秩初一眼，把他往阳台上引：“你过来吧，我和你单独聊聊。”
符念嘉快步走到邵秩初身旁，忐忑地环住了他的胳膊。
邵秩初低头看了眼符念嘉挽住他的手，低眉对她轻声说：“没关系。”
说着跟随陈茹君朝阳台走去。
符念嘉追了两步，被符洲拦住。
符洲难得郑重地对她说：“我也有话跟你说。”
于是符念嘉被符洲拉进了书房。
原本八卦的亲戚们都没再跟过去窥探或者偷听，给足了尊重。
家里的书房很小，一面墙的书柜和一张电脑桌就占据了整个小房间。
门关上以后，说起话来都带着混响。
符念嘉一进书房就对父亲表明态度：“我一定要嫁给他。我什么也不图，就是喜欢他。”
其实符念嘉还有一肚子的话没有说。
比如这个社会已经变得够冷漠了，如果枕边人都依然自私地只考虑自己，那么她身处的世界就太可怕了。
她喜欢中国，热爱自己的国家，就是因为在她从小长大的这片土地上有人间真情和不求回报的付出。
她自认不是无私的人，但她天生心软，见不得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要是邵秩初没有一个好结局，她会感到惋惜，并在惋惜中品出一丝绝望。
这将证明好人未必有好报，会颠覆她整套世界观，从而失去做好人的信念和前行的希望。
退一万步讲，纵使邵秩初不是她的爱人，就凭他的警察身份，她也愿意在危险面前，保留他，收容他。
她的真心是那些大恶人们永远收买不了的无价之宝。
符洲真要和她理论的话，她能从“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讲到“发乎情而止于礼”，有一万句大道理可以回应。
可是符洲只问了她一句话：“如果万一他不幸牺牲，你能接受得了丧偶之痛，能接受得了孩子从小就没有父亲吗？”
在符洲这代人眼中，人的一生就是平凡且普通的，要成家立业，要结婚生子，这一生才算完整。
她要是和邵秩初成婚了，他和陈茹君肯定会希望自己能顺位当上外公外婆，帮忙哺育、抚养外孙或者外孙女。
符洲已经默认他们婚后将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符念嘉对邵秩初这么痴情，必然愿意孕育他们爱情的结晶。
两个人谈情说爱自然潇潇洒洒，可涉及到了家庭，事情就变得复杂了起来。
就算不考虑他们这对老夫妻，也势必要为下一代着想。
符念嘉刚想说她和邵秩初可以丁克，不要孩子也不影响过好这一生。
然而话到嘴边，她忽然发现，她会觉得可惜。
倘若有一天邵秩初不幸牺牲，他们没有孩子，她就再无念想，也没有后代能继承他的遗志。
没有人会仔细聆听她和邵秩初的故事，没有人知道她的邵秩初是多好的一个人。
只不过，这一切对他们的孩子来说，无疑是残忍的。
而且她必定会既因失去邵秩初痛彻心扉，又因独自拉扯孩子而身心俱疲。
现实真的好残酷。
符洲是怕她此刻一意孤行，将来后悔。
他和邵秩初怕的是同样的事。
符念嘉沉默良久，对符洲说：“爸爸，在遇见他以前，我从没有想过嫁给这样一个英雄，更没有期盼过这样一个盖世英雄来娶我，我的人生目标就是混吃等死，最好这一生都不要经历什么大风大浪，直到无病无痛地离开人世。可是当有一天他从天而降，降临在我的生命当中，生活的平静被打破了，我的想法也改变了。我不再想当芸芸众生中的凡夫俗子了，我希望我是特殊的天选之子，带着使命干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我自己没有这样的力量，我救一个拥有这样的人也心满意足。他的出现让我觉得，我的整个人生都被赋予了意义。”
人这一生好像必定会经历三个阶段。
小的时候幻想自己是超人，是仙女，是潜藏着魔法和超能力的特殊存在，甚至会期待有一天，空中出现宇宙飞船接自己回母星。
然后平平无奇地步入中年，发现自己非但平凡，还庸碌无为，不得不承认自己平庸，对自己的要求降低到活着就好。
最后又因为不甘忍受枯燥乏味的生活对生存感到厌倦，开始寻找让自己变得与众不同的机遇和途径，求升职加薪，求身份地位的提升，对功名利禄有了觊觎之心。
只不过有些人追求的是虚假的，有的人追求的是真实的。
她是后者。
第一个阶段无需启蒙，第二个阶段在经历了挫折之后，第三个阶段需要由生命中重要的人来点拨。
邵秩初就是她命中的贵人。
她因为他不在乎生死，不在意俗欲，可是她的人生像是得到了升华。
她没有享到任何福气，但不影响别人像敬重邵秩初一样敬重她。
好人也许终究是会被世人遗忘的，然而她只求问心无愧。
符洲良久说不出话来。
符念嘉平静地看着他，开始回答他刚才问的问题：“爸爸，你不是问我能不能接受孩子从小就没有父亲吗？我能。我想我们的孩子也能，并且为有一个英雄父亲骄傲。单亲妈妈不容易，从小没有父亲也很可怜。或许从旁人的角度看，我嫁给邵秩初是一件很愚蠢的事。但是总要有人做出牺牲才能捍卫正义的尊严，总要有人愿意做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才能维护这个世界的秩序。如果每一个人都在乎个人得失，我们在灾难面前会丧失抵抗的能力，微如蝼蚁，脆弱得不堪一击。邵秩初想做个英雄，我也想。”
不是只有冲锋陷阵的才是英雄。
无名英雄是英雄，幕后英雄也是英雄。
外国的英雄只有一个，要靠这一个人来拯救世界。
所以国外没有现实中的英雄，英雄只是他们的幻想。
而中国的英雄主义是靠每一个平凡的小人物发出微弱的光芒来照亮世界。
有人不顾安危赴汤蹈火，有人不畏死亡甘做后盾，人人都是英雄。
所以众志成城，可敌危难，可平山海。
嘲笑她愚蠢的人可能搞错了一件事：她不是依附于邵秩初，妄图沾得荣光，而是当她义无反顾地选择和邵秩初共赴前程时，她周身已然光芒万丈。
符洲闻言笑得很无奈，但他握住了符念嘉的手说：“爸爸也想成为你的英雄。今后不论有什么大风大浪，我们都要一家人一起面对。如果你想好了，执意要和邵秩初结婚，那你们结婚以后，他也是我们的家人。”
符念嘉再也忍不住眼泪，把头埋进符洲怀里，痛哭流涕：“爸爸。”
符洲也老泪纵横，可嘴上却说：“大过年的，哭什么呀，一家人团圆应该开心啊。”
……
阳台上。
陈茹君深吸了一口气，对邵秩初说：“我和老符就嘉嘉一个女儿你知道的吧，你第一次来家里我就跟你说过一定要好好对她吧，你现在把我们唯一的女儿弄得神魂颠倒，让她为了你跟着了魔一样什么都不顾了。我了解我的女儿，她从小做事就是三分钟热度，对你的感情也就是心血来潮，一时兴起，过不了多久就会厌倦，这样怎么能跟你过一辈子，迟早得后悔。”
邵秩初沉吟片刻，字斟句酌，反驳得很委婉：“我认识的嘉嘉似乎跟您口中描述得不一样。她是一个很执着的人，认定了的事情，就算是撞破南墙也不会回头。可她的眼光总是独到的，不管能不能被常人所理解，最终都会得到懂她的人的欣赏。比如说她对艺术的追求，比如说她对幸福的向往。我未必就是唯一适合她的人，但是我们之间的感情是无法复制的。对于您的控诉我无从辩解，只希望您相信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求您不要让我们分开。”
陈茹君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自己想拆也拆不了了，叹了口气，嘴硬心软地说：“你给我好好活着，我可以同意你们结婚，但绝不同意她为你守寡。”
邵秩初怔了怔，会心一笑：“谢您成全。”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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