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站在他身后,双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上,通过镜子凝视着他。
“真像……”他轻声说,手指微微收紧,“我的雨薇……”
谢枳感到一阵反胃,但他只是僵硬地站着,任由陈先生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
这一刻,他不再是谢枳,而是陈雨薇的幽灵,一个被金钱召唤回来的幻影。
不知过了多久,陈先生终于松开手,后退一步。
“今天就到这里吧。”他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司机送你回去。”
谢枳如蒙大赦,几乎是冲进客房换回自己的衣服。当他重新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和牛仔裤时,才感觉自己重新呼吸到了空气。
离开时,陈先生递给他一个信封。
“下周同一时间,”他说,“我会让司机去接你。”
谢枳接过信封,没有看里面的内容,只是点点头。
回程的车里,他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灯火。
嘴唇上似乎还残留着口红的触感,柔软而恶心。他用力擦拭,直到嘴唇红肿刺痛。
手机震动,是蕰末发来的消息:
回来了吗?我给你留了汤。
谢枳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眼眶发热。他深吸一口气,回复:
快了。
然后他打开银行APP,查看账户余额。陈先生给的定金已经到账,数字后面的零多得令人安心。足够蕰末用上最好的药,足够他们不再为下个月的治疗费发愁。
一点温暖,他就愿意付出一切。
而此刻,他正为此付出自己所能付出的一切。
车停在城中村入口,谢枳下车,走向那栋熟悉的破旧楼房。
四楼的灯还亮着,像黑暗中的灯塔。
他站在楼下,仰头看了很久,直到眼中的热意褪去,才迈步上楼。
谢枳推开门时,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屋内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蕰末靠在旧沙发里,腿上盖着薄毯,手里捧着一本翻旧的书。听见开门声,他抬起头,唇边习惯性地漾起温柔的笑意,却在看清谢枳的瞬间凝固了。
“小枳?”
谢枳站在门口,没有换鞋,也没有应声。
他只是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整个人像一根绷到极致即将断裂的弦。
蕰末放下书,掀开毯子起身走来。他的动作有些迟缓,病弱的身子总是带着几分易碎的脆弱感。
“怎么了?”他轻声问,停在谢枳面前一步之遥。
就是这一步的距离,成了压垮谢枳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突然扑进蕰末怀里,动作猛烈得让两人都踉跄了一下。蕰末被他撞得后退半步,勉强稳住身形,然后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没有声音,只是颤抖。谢枳把脸深深埋在他肩头,双手死死攥住他后背的衣料,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蕰末怔了片刻,随即缓缓抬手,一下一下轻抚着弟弟的背脊。他能感觉到谢枳的牙齿紧咬着,压抑着不发出任何声音,但那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没事了……”蕰末低声说,手掌在他紧绷的背脊上轻柔地来回,“回家了就好。”
谢枳的颤抖渐渐平息,但依然没有抬头。蕰末的衣衫湿了一小块,温热透过薄薄的布料渗到皮肤上。
他们就这样在昏暗的玄关站了许久,直到谢枳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蕰末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他知道谢枳不会说,就像他知道这一切必然与他有关。这种无言的默契是他们多年来在贫瘠与病痛中磨砺出的生存智慧——不过多探询彼此不愿言说的伤痛,只默默给予对方所能给予的全部温暖。
终于,谢枳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退开,却被蕰末轻轻按住了。
“别动。”蕰末说,声音轻得像夜风。
然后,他低下头,在谢枳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那吻很轻,带着药味的微苦和属于蕰末的独特气息,却像一道暖流,瞬间贯穿了谢枳冰冷的身躯。
谢枳僵住了,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额头上那一小片皮肤。那里仿佛被烙下了什么印记,滚烫得让他几乎要颤抖起来。
在这个吻落下之前,他满心都是今晚的屈辱——那条淡蓝色的裙子,那支樱桃色的口红,镜中那个陌生的、被精心装扮的影子,陈先生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时那种痴迷又哀伤的眼神……
但在这一刻,为了这个吻,为了这个会永远在黑暗中为他点亮一盏灯的人,一切都又值得。
谢枳终于抬起头,眼眶还是红的,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看着蕰末,看着哥哥苍白的脸和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的眼睛。
“我没事。”他说,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很坚定。
蕰末仔细端详他的脸,伸手用拇指轻轻擦去他眼角残留的湿意。
“汤还热着,”他最终只是说,“去喝一点。”
谢枳点点头,跟着蕰末走向厨房。他看着哥哥单薄的背影,看着那因长期服药而微微佝偻的肩背,内心涌起一股近乎残忍的决心。
他会继续下去。
无论要穿多少次女装,无论要扮演多少次死人,无论要承受多少次那种被当作替身的屈辱目光。
只要蕰末还能这样对他微笑,只要他们还能在这个破旧的出租屋里共享一碗热汤,只要额头上那个吻的余温还未散去。
一切就都值得。
谢枳在餐桌前坐下,看着蕰末为他盛汤的背影,突然轻声说:
“哥,我们会好的。”
蕰末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
“嗯,”他应道,声音轻柔却笃定,“会好的。”
夜晚。
谢枳蜷缩在蕰末身侧,额头轻轻抵着哥哥单薄的肩膀。窄小的单人床上,两人只能紧紧相贴,呼吸交织在一起,像童年无数个寒冷的夜晚。
蕰末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谢枳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熟悉的温暖,渐渐沉入梦境。
梦里是那个永远灰蒙蒙的村庄。
六岁的谢枳坐在门槛上,看着远处的小路。
天色渐暗,寒风卷起尘土,他裹紧了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旧外套——那是蕰末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像件袍子。
“小枳,怎么坐在这里?”十岁的蕰末终于出现在小路尽头,单薄的身影在暮色中几乎要被风吹走。
谢枳跳起来扑过去,小手紧紧抓住哥哥冰凉的手指:“我怕你不回来了。”
蕰末笑了,用空着的那只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说什么傻话。”
回到家——那间漏风的土坯房,蕰末先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馒头,塞到谢枳手里:“快吃,还热着。”
然后他才脱下那件补丁叠补丁的外套,露出里面更单薄的衣衫。谢枳注意到哥哥的手上有几道新鲜的血痕。
“哥,你的手...”
“没事,砍柴时不小心划的。”蕰末轻描淡写地说,转身去生火做饭。
梦里时光飞逝。
谢枳看见十二岁的自己坐在煤油灯下写作业,而十六岁的蕰末在一旁检查他的算术题。屋外下着大雨,屋顶漏雨的地方摆着几个破盆接水,滴滴答答的声音像是永无止境的伴奏。
“这道题做错了。”蕰末轻声说,用铅笔在纸上轻轻圈点,“应该这样算……”
谢枳抬头,看见哥哥眼下的乌青:“哥,你是不是又去张老板家做工了?”
蕰末没有抬头:“嗯,教他家小儿子认字。”
“可是他们总欺负你。”
“没有的事。”蕰末终于看向他,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好好写你的作业。”
夜深了,谢枳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感觉到蕰末轻手轻脚地起身。
他眯着眼睛,看见哥哥就着微弱的煤油灯光,缝补那件已经补过无数次的外套。针线在粗糙的手指间穿梭,偶尔会刺到皮肤,蕰末只是轻轻咂舌,继续手上的活计。
“哥,睡吧。”谢枳迷迷糊糊地说。
“马上就好,你睡吧。”蕰末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又一幕闪过。
谢枳十四岁,刚上初中,需要买新的校服和课本。那天放学回家,他看见蕰末在院子里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那人穿着体面,神色倨傲,而蕰末低着头,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
“就这个价,爱干不干。”男人说,“要不是看在你识字的份上,这点钱都没有。”
蕰末咬了咬下唇,最终点头:“我做。”
男人走后,谢枳才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哥,那是什么人?”
蕰末似乎被吓了一跳,随即勉强笑道:“城里来的老板,要找个人帮他抄写文件。”
“多少钱?”
“够你买校服和书本了。”蕰末避重就轻。
后来谢枳才知道,那个老板让蕰末抄写的是密密麻麻的账本,每天要抄到深夜,报酬却少得可怜。而即使这样,蕰末也从未抱怨过。
梦里最后的一幕,是谢枳十六岁那年冬天。
蕰末病倒了,高烧不退,躺在薄薄的被褥里瑟瑟发抖。谢枳哭着要去请医生,却被蕰末死死拉住手腕。
“别去……没钱……”蕰末烧得嘴唇干裂,却还努力对他微笑,“我睡一觉就好了……”
谢枳打来冷水,一遍遍地给哥哥擦身降温。夜深了,他爬上床,紧紧抱住蕰末滚烫的身体,像小时候哥哥抱着他那样。
“你不能有事,”他对着昏睡的蕰末喃喃自语,“你不能丢下我……”
那一夜如此漫长,谢枳觉得自己仿佛也死了一回。直到黎明时分,蕰末的体温终于降下来,他才趴在床边沉沉睡去。
谢枳醒来的时候,眼角湿润。
窗外天还未亮,房间里一片昏暗。他能感觉到蕰末平稳的呼吸拂过他的额发,那只轻拍他后背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搭在他的腰际。
谢枳轻轻抬头,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凝视哥哥沉睡的脸。
岁月和病痛在那张脸上留下了痕迹,但眉眼间的温柔却从未改变。
就是这个只比他大四岁的人,在他缺爱的童年里给予了他一切。
是这个人在寒冬里把唯一的厚被子让给他,是自己饿着肚子也要让他吃饱,是熬夜做工到手指流血也要供他读书……
傻瓜。
明明只是一点血缘关系,他就愿意付出一切。
大傻瓜。
而现在,他终于有机会为这个人做点什么了。
谢枳轻轻向前,在蕰末微凉的唇上印下一个小心翼翼的吻。
“我会保护你的,”他低声承诺,像在发誓,“就像你一直保护我那样。”
然后他重新蜷缩进蕰末的怀里,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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