蕰末的睡颜在晨光微熹中显得格外脆弱,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淡的阴影,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谢枳伸手,极轻地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确认没有发烧,才稍稍安心。
他悄声起床,为蕰末掖好被角,然后走进狭小的卫生间。
镜中的自己眼下有着明显的乌青,他掬起冷水拍在脸上,试图振作精神。
今天是他第三次去陈宅。
前两次的经历像附骨之疽,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陈先生那种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的眼神,那些轻柔却不容拒绝的触碰,那些要求他穿上已逝少女衣物的时刻……每一秒都是煎熬。
但他没有选择。
谢枳从抽屉深处取出那部只与陈先生联系的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未读信息:“下午三点,司机老地方等。”
他深吸一口气,回复:“收到。”
走出卫生间时,蕰末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咳嗽,单薄的肩膀随着咳嗽声轻轻颤抖。谢枳快步走过去,递上温水和一个白色的小药片。
“今天感觉怎么样?”他问,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
蕰末吞下药,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好多了。”
但这谎言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他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眼下是病态的暗沉。
谢枳没有戳穿,只是转身去厨房准备早餐。米缸快要见底,他小心翼翼地量出最后一点米,加上大量的水,熬成稀薄的粥。
“我今天要出去一趟,”他背对着蕰末说,手上搅拌粥的动作没有停,“可能晚点回来。”
身后沉默了片刻。
“又是那个临时工作?”蕰末的声音很轻。
“嗯。”谢枳没有回头,“报酬很好。”
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狭小的厨房里弥漫着米粒的清香。谢枳感觉到蕰末的目光落在他背上,那目光仿佛有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小枳,”良久,蕰末轻声说,“如果太辛苦,就算了。”
谢枳关掉火,转身面对哥哥:“不辛苦。”
他的语气太过急促,太过坚定,以至于两人都愣了一下。
蕰末注视着他,那双与谢枳极为相似的眼眸中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担忧,自责,还有一丝谢枳读不懂的深沉。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蕰末突然说,“梦见我们小时候,你坐在门槛上等我回家。”
谢枳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然后呢?”
“然后我回来了,带着一个馒头。”蕰末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微笑,“你开心地扑过来,说‘哥,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谢枳的喉咙发紧。他记得那个场景,记得每一个细节——那天蕰末去邻村帮工,回来得比平时晚,他以为哥哥不要他了,坐在门槛上哭得几乎喘不过气。直到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小路尽头,他才破涕为笑。
“我永远不会丢下你。”谢枳说,声音低沉而坚定。
蕰末摇了摇头:“我怕的是,有一天你会因为我而迷失自己。”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精准地刺入谢枳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告诉哥哥他早已迷失,早已在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刻就抛弃了部分的自己。
但他没有。
他只是盛好粥,端到蕰末面前:“别胡思乱想,先把粥喝了。”
下午两点半,谢枳站在城中村入口处等待。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衬衫,袖子仔细地扣到手腕,遮住了前一次在陈宅不慎留下的淤青。
黑色的轿车准时出现,无声地滑到他面前。司机下车为他开门,表情一如既往地漠然。
“陈先生在等你。”司机说。
车程中,谢枳一直望着窗外。
城市的景象从破败逐渐转向繁华,仿佛他正从一个世界穿越到另一个世界。
陈宅依旧安静得令人窒息。佣人引他进入客厅,陈先生正坐在沙发上,面前放着一套精致的茶具。
“你来了。”陈先生抬眼看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比往常更长,“今天气色不错。”
谢枳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
“雨薇生前最喜欢喝茶,”陈先生示意他坐下,“她说茶如人生,苦后回甘。”
谢枳在对面坐下,看着陈先生熟练地洗茶、冲泡、分杯。
动作优雅流畅,显然是经过长年累月的练习。
“尝尝看。”陈先生将一小杯茶推到他面前。
谢枳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茶香清冽,入口微苦,确有回甘。
但他尝不出任何“人生”的滋味,只觉得这茶昂贵得令人咋舌——这一小杯,或许就抵得上他和蕰末一周的伙食费。
“怎么样?”陈先生问,眼神期待。
“很好。”谢枳干巴巴地回答。
陈先生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雨薇总能说出很多感受——有时说这茶像春天的细雨,有时说像秋夜的月光……”
谢枳沉默着。
他不知道春天的细雨和秋夜的月光是什么味道,只知道饥饿是胃里烧灼的痛,寒冷是刺入骨髓的凉。
“没关系,”陈先生忽然又笑了,“慢慢来。”
喝完茶,陈先生带他上了二楼。这一次,他们没有去陈雨薇的卧室,而是来到了一个宽敞的舞蹈室。四面都是镜子,把他们的身影无限复制。
“雨薇从小学习芭蕾,”陈先生走到房间中央,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她跳得最好的是《天鹅之死》。”
谢枳站在原地,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陈先生打开一个衣柜,里面挂着一件洁白的芭蕾舞裙。他取出舞裙,转向谢枳:“今天,我想看看这支舞。”
谢枳的呼吸几乎停止。
穿女装是一回事,模仿一个死去的女孩跳舞是另一回事。
“我不会跳舞。”他说,声音嘶哑。
“没关系,”陈先生走近他,眼神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你只需要穿上这件衣服,摆几个姿势。我想看看……她最后的样子。”
谢枳看着那件洁白的舞裙,感觉它像一件寿衣。
他想拒绝,想逃离,但脑海中浮现出蕰末苍白的脸,想起医生说的“如果不及时治疗,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
他慢慢伸出手,接过了那件舞裙。
在更衣室里,谢枳颤抖着换上芭蕾舞裙。裙子很合身,像为他量身定做。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一个穿着白裙的年轻男子,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当他走出更衣室时,陈先生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转一圈。”他轻声说,声音有些颤抖。
谢枳顺从地转了一圈,裙摆扬起一个柔软的弧度。
陈先生走近他,伸手轻轻抚摸他裸露的肩膀。那触碰让谢枳浑身僵硬,但他没有躲闪。
“那天晚上,她就是这样,”陈先生喃喃自语,眼神迷离,“穿着这件裙子,在舞台上跳完最后一支舞……然后,车祸……”
他的手指收紧,几乎掐进谢枳的肉里。
谢枳闭上眼,强迫自己忍受这一切。他在心中默念蕰末的名字,像念一句护身咒语。
不知过了多久,陈先生终于松开手,后退一步。
“好了,”他说,声音恢复了平静,“今天就到这里。”
谢枳如释重负,快步走回更衣室。
当他换回自己的衣服时,发现肩膀上已经留下了几道明显的红痕。
离开陈宅时,陈先生又递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
“下周同一时间,”他说,“我想看你跳完那支舞。”
回程的车里,谢枳靠着车窗,疲惫地闭上眼睛。他拿出那个护身符,紧紧握在手中。
护身符上还残留着蕰末的气息,那股淡淡的药味让他莫名安心。
车停在城中村入口时,天已经黑了。
谢枳下车,走向那栋熟悉的破旧楼房。
四楼的灯依旧亮着,像黑暗中的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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