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乡村,风里带着稻茬和泥土的气息。
谢枳搀扶着蕰末走下破旧的长途汽车,踏上这条二十年前他们手牵手走过的泥土路。
“还是老样子。”蕰末轻声说,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久违的红晕。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片故土的芬芳全都吸进肺里。
谢枳紧了紧搀扶哥哥的手,感受着那臂膀下嶙峋的骨头。
蕰末比离开时更瘦了,轻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老宅比记忆中更加破败。
瓦片残缺,墙垣倾颓,院中杂草丛生。唯有那棵老槐树还倔强地挺立着,金黄的叶子在秋风中簌簌作响。
“奶奶的月季……”蕰末指着墙角一丛半枯的植物,声音有些哽咽。
谢枳放下行李,开始动手收拾。
他先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让蕰末坐下,然后开始拔除院中的杂草,修补漏雨的屋顶。
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衫,但他毫不在意。
一点一点,这个荒废已久的家重新有了烟火气。
傍晚,谢枳生起灶火,煮了一锅稀粥。兄弟俩坐在门槛上,就着咸菜,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远山。
“还记得吗?”蕰末突然说,“小时候,我们总是坐在这里等奶奶回家。”
谢枳点点头。
那些记忆如此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奶奶总是挎着篮子,里面装着从集市上换来的零星食物,有时是一块豆腐,有时是几条小鱼。
“如果奶奶还在……”蕰末没有说完,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夜里,他们挤在奶奶留下的老床上。
床很小,两人必须紧紧挨着才能躺下,就像童年时那样。
“冷吗?”谢枳问,把被子往蕰末那边拉了拉。
蕰末摇摇头,却在黑暗中打了个寒颤。
谢枳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你发烧了。”他立刻坐起身,摸索着去找退烧药。
“没事,”蕰末拉住他的手腕,“睡一觉就好了。”
但这一次,发烧没有像往常那样“睡一觉就好”。
第二天清晨,蕰末的体温不降反升,开始咳嗽,痰中带着血丝。
谢枳慌忙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却被告知医生早已搬去镇上。
“去县医院吧,”邻居劝道,“村里的卫生所治不了这么重的病。”
谢枳翻出所有的积蓄,数了又数,连去县医院的路费都不够。
他想起老屋里还有几件奶奶留下的老物件,或许能换点钱。
翻箱倒柜后,他只找到一个褪色的银镯子和一对小小的金耳环——那是奶奶的嫁妆,她生前从未舍得戴。
“拿去当了吧。”谢枳轻轻拂去表面的灰尘。
蕰末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却摇摇头:“这是奶奶留给我们唯一的念想。”
“可是……哥哥活下去……更重要。”
最终,谢枳只当了那对金耳环。
镯子他留了下来,他想,总得给哥哥留个念想。
县医院的诊断结果令人绝望:肺部感染引发的败血症,加上原本就极度脆弱的免疫系统,情况危殆。
“需要立即住院,用强效抗生素。”医生说,“费用不低,你们……”
“治。”谢枳毫不犹豫,“多少钱都治。”
他缴清了当耳环换来的所有钱,也只够三天的药费。
回到病房,蕰末已经醒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皮肤薄得几乎透明,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
“小枳,”他轻声说,“我们回家吧。”
“别说傻话,”谢枳握住他的手,“医生说住几天院就好了。”
蕰末摇摇头,眼神清明得令人心慌:“我知道自己的情况。别再浪费钱了。”
谢枳固执地别开脸:“钱的事你别管。”
为了筹钱,他开始在县城打零工。
白天在工地搬砖,晚上去大排档洗盘子,深夜回到医院,趴在病床边小睡片刻。
不到一周,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手上布满伤口和老茧。
但赚来的钱永远赶不上医药费上涨的速度。
一天夜里,谢枳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医院,发现蕰末的床位空了。
“病人自己要求出院了。”护士说,“他留了张字条给你。”
谢枳颤抖着打开字条,上面是蕰末娟秀而无力的字迹:
小枳,回家吧。
我想在老槐树下看星星。
他在长途汽车站找到了蕰末,哥哥蜷缩在候车室的角落里,咳嗽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谢枳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买了两张回村的票,搀扶着蕰末上了车。
回到家,谢枳将床搬到窗边,这样蕰末一抬头就能看见那棵老槐树和树梢上的星空。
病情在急速恶化。
蕰末开始长时间地昏睡,醒来时也越来越迷糊。有时他会把谢枳认成奶奶,小声抱怨功课太难;有时他又会突然清醒,紧紧抓住谢枳的手,一遍遍地嘱咐他要好好活下去。
“记得……去办身份证……”一次清醒时,蕰末艰难地说,“你都快二十了……不能再当黑户……”
谢枳红着眼眶点头。
他们从小没有父母,奶奶去世得早,兄弟俩一直没能办下身份证,这也成了他们在大城市举步维艰的原因之一。
“对不起……”蕰末的声音越来越轻,“没能……照顾好你……”
“别说了,”谢枳把脸埋在哥哥的手掌里,“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办身份证,然后去南方,听说那里暖和,对你的病好。”
蕰末微笑着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
谢枳趴在床边小憩,突然惊醒过来。房间异常安静,蕰末的呼吸声消失了。
“哥?”他轻声呼唤,没有回应。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蕰末安详的脸上。
他的眼睛微微睁着,仿佛还在凝望窗外的槐树和星空。嘴角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像是终于从漫长的病痛中获得了安宁。
谢枳怔怔地看着,许久,才伸手轻轻合上那双再也看不见世界的眼睛,轻轻亲了一下那个早已冰冷的唇。
他在老槐树下挖了一个坑,将蕰末葬在那里。没有棺材,只用他们一起盖过的被子将哥哥包裹起来。下葬时,他把那个银镯子放在蕰末胸口——那是奶奶留给他们两个人的,现在该让哥哥带走了。
填上最后一抔土时,天亮了。
朝阳从山后升起,将田野染成金色。
谢枳坐在新坟前,看着这个他们出生、成长、最终又回归的地方。
现在,他付出了一切,却还是失去了那份温暖。
葬礼后的日子变得模糊而漫长。
谢枳机械地生活着,每天给蕰末的坟头添一抔新土,除去杂草,然后坐在那里,从日出到日落。
村里人偶尔会送来食物,劝他节哀,他都礼貌地收下,却很少动筷。
他迅速地消瘦下去,眼神变得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随蕰末一同离去。
一天,村里来了几个陌生人,开着谢枳只在电视上见过的豪车。
他们径直找到谢枳,递上一份文件。
“陈先生让我们来的。”为首的男人说,“签了这份和解协议,之前的事一笔勾销。”
谢枳看也没看那份文件:“滚。”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男人冷笑,“陈先生说了,如果你不签,他有的是办法让你在哪儿都待不下去。”
谢枳抬起头,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男人们悻悻离去,临走前丢下一句话:“你会后悔的。”
报复来得很快。
先是村里接到通知,说谢枳家的老宅属于违章建筑,要限期拆除。
然后是村委会上门,说他不是本村户口,不能继续住在村里。
就连蕰末的坟,也被人以“违规土葬”为由要求迁走。
“求求你们,”谢枳第一次低头,“让我哥哥安息吧。”
来人不为所动:“三天之内,自己迁走,否则我们就动手了。”
那晚,谢枳坐在蕰末的坟前,一遍遍地抚摸着冰凉的泥土。
“哥,我该怎么办?”他轻声问,如同童年时无数次向哥哥求助那样。
风穿过槐树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回应。
第二天清晨,谢枳开始动手迁坟。
他挖得很慢,很小心,仿佛怕惊扰了哥哥的长眠。当被子的一角露出来时,他的手开始颤抖。
最终,他还是没能继续下去。
他重新填好土,整理好坟头,然后在旁边挖了另一个坑。
“这次,没人能分开我们了。”他轻声说。
深秋的雨水冰凉刺骨。谢枳坐在蕰末坟旁,任由雨水打湿全身。他拿出珍藏的相册,一页页翻看。照片上的蕰末永远微笑着,眼神温柔,仿佛在说“别怕,有哥哥在”。
一点血缘,他就愿意付出一切。
现在,他终于可以去追寻那份只属于他的温暖了。
雨水越下越大,相册上的照片开始模糊。
谢枳不介意,这些画面早已刻在他心里。他继续翻看着,从童年到少年,从乡村到城市,再到最后的回归。
当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的手已经冻得僵硬。那一页夹着一封信,是蕰末的笔迹,日期是他们离开城市的前一天。
亲爱的小枳: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不在了。别难过,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结局。
还记得小时候,你总爱跟在我身后,像条小尾巴。那时我就发誓,要永远保护你。可惜,我没能兑现这个诺言。
这些年来,你为我付出太多,多到让我心疼。我知道你在城里的工作不简单,知道你受了委屈,但请原谅我的自私——我太想活下去了,太想再多陪你走一段路。
如果真有来生,换我做弟弟,换我来守护你。
好好活着,小枳。带着我的那份,好好活下去。
永远爱你的哥哥
信纸被雨水打湿,字迹晕开,像一滴滴泪痕。
谢枳把信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写信人的温度。
“对不起,哥,”他轻声说,“这次我不能听你的话了。”
他缓缓躺进自己挖的坑里,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终于可以休息了。
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蕰末就在身边,像童年时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那首熟悉的摇篮曲。
“睡吧,小枳,”他仿佛听见哥哥的声音,“醒来后,一切都会好的。”
他的呼吸渐渐微弱,最终归于平静。
雨水温柔地覆盖了他的身体,像是天地为他盖上的最后一床被子。
几天后,村民发现了并肩而坐的两个坟堆。
一个已经长了一点野草,一个只有一层薄薄的泥水。
老槐树在秋风中摇曳,金黄的叶子纷纷扬扬地落下,覆盖在两座坟上,像是为他们铺就一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
在那里,也许再也没有病痛,没有分离,没有不得不做的选择。
只有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手牵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们终于可以在永恒的温暖中,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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