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艰难夜话

长尾还在营帐前的空地趴着,其他的几头狼都撒了欢地跟着狼群跑远了。

狼群恣意奔跑,发出快活的喘息和长啸,而围着火堆而坐的四人却个个沉默着。

当晚,为庆贺李青琅安然归来,加上又快到他的生辰,边境营中同他熟识的将士们都拿出陈酿,燃起柴火,烤肉和酒香散得很远,像将士们愉悦的大笑。

碧铃很喜欢这样的场合,脸上也带着笑意,他会许多酒桌把戏,又会诵唱祝酒歌,难得不带任何媚好,新奇有趣的郢都把戏叫边境将士们酒酢来往。

“碧铃啊,我老周说话直,你别介意啊。”

周大哥打了个酒嗝,眼下一片红,不知是酒气上脸还是火堆熏烤的:“我知道你们郢都好些大官都好那一口,我,嗝,我一开始瞧不上你,你这样的软腰肢,连边境的姑娘家都不如……可你待青琅真心,我便放心了,青琅可怜,好好待他……”

这话说得像娘家大舅托付侄女似的,李青琅原本被那莫名钗子占据的心思都被周大哥逗笑了,周大哥前些年和他的心上人成了亲,许是嫂子怀了孩子,周大哥说话也有了当爹的腔调。

旁边的将士哄笑成了一片:“人家碧铃公子那样的好相貌,人家还瞧不上你呢!”

碧铃大方一笑,映着火光看向李青琅的眼神却似水温和:“嗯,自然好好待你。”

在这样轻快的氛围下,将士们还起哄两人喝筊杯,玩背媳妇赛马,杨城坐在远处,任由他们胡闹,最后圆圆吃了个肚饱,呆不住了,就去了狼军里,找来三五小狼跑山,不一会就传来狼啸,毛毛带着清平也去了。

夜深之后,将士们也三三两两搀扶着回了各自的营帐,酒香和热闹随着散场而消弭,李青琅敛了笑意,那枚青玉发钗在他的袖口里放着,尖锐的钗柄顶得他掌心微疼。

场上就剩下他们四人时,碧铃见李青琅明显是有话要说,便没有出言催促,直到杨虔打着哈欠拉着他爹回帐时,李青琅才看向杨城:

“叔……您下午说的话我听进去了,而且我觉得,您说中了。”

杨城其实早该离场了,主将自然是出席前半场,后半留给年轻人放松地宴饮取乐,但他留意到了李青琅时不时看向自己的眼神,想了想便一直留在场上,直到最后。

李青琅起身,从袖口里拿出那枚青玉钗,摊在手心里给杨城看。

杨虔凑了个脑袋过来:“青玉啊,大手笔,谁送的。”

从那“李”字映在地上,碧铃就有了猜测,李青琅也是从那时起就出神沉思。

二十年前的暗雕工艺,加上这个“李”字,杨城只一眼便深吸了口气,而后缓缓吐出一句:“……这是显德将军的冠钗。”

三人俱是一震。

“显德将军”不是一个官职,而是一份荣誉。

“十八年前,如果你父亲得胜而归,先帝便打算封他为显德将军,这是个虚名,没有兵权,仅是皇室赐予的无上荣耀。”

一听这话,杨虔都皱了眉:“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兵权,这钗分明是陛下所赐……”

接着,杨虔恍然。

下午帐内,杨城对李青琅说的话杨虔并不知晓,可眼下,看着这枚钗,他大约也能猜出大概来。

碧铃咬了下唇:“……陛下是在暗示你,回到郢都,去接受这份殊荣与虚名,但也只是虚名,没有实权。”

李青琅苦笑,实权与爵位,他都不看重,只是若父亲当年得胜而归,便能获得殊荣,却被至南皇室的一把火烧尽了后路,现在,又将这份殊荣赐予自己。

他看向碧铃,他明白,碧铃就是礽帝陛下给自己点的火,烧尽了李家的根茎和未来。

这钗,是帝王的命令。

自己同碧铃相爱是一回事,但陛下用碧铃来命令自己、挟制自己的人生,又是另一回事。

他无法不迁怒背负这项使命而接近自己的碧铃,明眼看着他对自己不作伪的真心,却又必须要在接纳碧铃真心的同时,将皇室的算计也须得一同大方地接纳。

李青琅突然站了起来,碧铃小声地唤了他一声,李青琅没有搭理。

他独自进了营帐,青玉钗被他随手丢回木盒,而后他就蒙着被子钻进卧榻,右手入夜后隐隐作痛,李青琅咬紧牙关,在恼人的疼痛中强迫自己入眠,不再去想别的。

碧铃深深地、低下了头。

杨城看着,不知如何安慰,摇头叹了句“冤孽”,也起身离去了。

夜深了,柴火旁的热闹冷寂了下来,杨虔看着碧铃寂寥的侧脸,故作轻松道:“哎呀,青琅那个人吧就是轴得很,这个事虽然他难受,但也不全然怪你……他姓李,这个姓氏生来就是沉重的,你也别难受,也许他过两天就好了,他……”

碧铃只是摇头,眼神比将熄的柴火还要动摇:“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必须跟我回郢都,受封领赏,成为显德将军,没有实权的将军自然没有兵、没有狼,也没有自由,他必须留在郢都,受着百姓称赞,直到他死,直到李家百年被遗忘,直到至南代代江山代代帝王,彻底弃了图腾与狼神。”

杨虔也不忿了起来:“那这种事!百年之后自然会发生,他若十八年前没有得救,李家不也灭族无后,如此一生,又如何不好?”

夜风一过,柴火倏忽一灭,只余火星点点,碧铃眼里的光也暗了下去:“可把这样的命运强加给青琅,他如何能愿意?他如何不憋屈?他今后的余生都要与我绑定在一起,算计着他的心甘情愿,让他听着他人违心地祝贺……分明,我这样的人,是不配做他的显德将军夫人的……”

显德将军夫人?

看着杨虔疑惑的眼神,碧铃苦笑地解释道:“青琅回郢都受封,以后也要久居郢都,不再留于边境,陛下自然是要赐婚的,你可知当初为何陛下叫我接近他?”

杨虔直觉碧铃要说的答案会让他震惊,脚下却生了根似的:“……为何?”

“让青琅爱上我,爱上一个男人,心甘情愿地同我承诺一生,男人生不出孩子,这样便不用杀了青琅,李家也能无后而终。”

杨虔咽下了即将脱口的骂声,碧铃眼里一片死寂。

“……陛下之前极力在郢都散布我与他的轶事,叫百姓从震惊、骂声到称赞,封赏青琅时,便可说是感动于我们的真情,破例赐婚于两个男人,将我赐给他,一个动了情的花魁不再可信,由此碧落阁换人,用我去绑青琅一生。”

陛下不亏。

那双空洞死寂的双眼看向杨虔,碧铃轻声问道:“杨将军……如果你是青琅,你还会爱我吗……”

如果今后的余生都被算计了进去,如果这场真情的开局就是编排谋局,“不恨你都不错了。”

杨虔说完,碧铃的眼角这才苦笑着掉下一滴泪。

……

能留在边境的时日不多,只等陛下封赏的圣旨一到,李青琅就得永别边境,回到郢都,直至他死。

其余的将士们都不知,只笑李青琅回来就往林子里扎。

“青琅真是驭狼李氏的后代,咱几个跟狼军守边疆这么多年了,看着奔狼心里还是害怕……青琅倒好,日日跟着狼往山里跑。”

碧铃在军营里无所事事,那晚之后接连三日,李青琅一到白天就往鞍集山里跑,只在他生辰的当晚,碧铃守在他营帐前,匆匆对他说了句生辰安康。

而后二人便再也没了交谈。

杨虔看在眼里,无从调和劝解,那晚的谈话,二人之间似乎被命运和帝王系了个死结,虽然是把他俩拴在了一起,但这结却再也打不开了。

今晚,李青琅又是快到半夜才从鞍集山上下来。

回到营帐前时,碧铃已经靠着他营帐门口,席地睡着了。

李青琅叹了口气,制止了靠上前准备舔碧铃侧脸的清平,这些时日,他无非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碧铃,二人间乱七八糟的隔阂太多,分明怀着对彼此真挚的情意,却无从坦然地相爱。

李青琅将手穿过碧铃的膝窝与腋下,缓缓直起身,将已经熟睡的碧铃横抱了起来,送他回客营。

碧铃住的客营里,床铺单薄,枕头还有股长久不晾晒的潮味,也是,边境军营少有客人,偶有被营救下山的迷失之人借住。

看着营帐内一室沉重的冷寂,想到了灯火辉煌的枫铃馆,李青琅叹了口气,抱着怀里熟睡的碧铃转身回了自己营帐,好歹自己营帐里卧榻的床褥是厚实柔软的。

把碧铃轻轻放在卧榻上,沾床的一瞬,他沉睡而静谧安好的脸半陷进了填着粟米壳的枕头。

李青琅伸手轻拂去碧铃噙在唇角的发丝,看着那人熟睡后微启的唇,李青琅倾身落下一个轻吻,而后沉沉地叹了口气。

像把山野自由的狼活生生打进金子做的雕塑供起来,李青琅还得千恩万谢,自己探情报、进敌国的心思与筹划无人喝彩,救下心爱之人,一切顺利,爱人却还责难自己的冒进,年仅十八岁的少年将军,不被允许风发意气,精彩的人生和胸怀的志向因为姓李所以不能被实现,真是憋屈!

陛下没有给自己选择,可碧铃是他不忍心苛责的枷锁,也许心头郁郁之气散去,总有一天能心无芥蒂地拥他入怀。

这看一眼少一眼的鞍集山野和自由天地,叫李青琅叹气连连,不知何日,陛下传令回郢的圣旨就会逼近、到达,宣告自由的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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