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家声开始看不透这小子了。
如果说周良在浴室里的所作所为,只是无意撩拨他的神经,那临睡前没头没脑的那句叮咛,无异于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当时,纪家声刚要翻身睡觉,结果下铺那位冷不丁踩着床垫子站了起来。
扶着上铺的护栏,张着嘴盯了他一会儿。
“你当时,是怎么被我爸捡回来的。”话一开口,周良才意识到不该用“捡”这个词,平时说顺嘴了,没过脑子,“不好意思啊,我是说......”
纪家声一愣,这弟弟主动跟他搭话,已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如今还开始斟酌用词礼仪?
“怎么突然问这个。”纪家声撑起身子。
周良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也当了这么久室友了,还不清楚你的底细。”
说完又后悔了,默默掐胳膊,心里骂自己怎么就这么不会说话。
其实,出于好奇心,他之前也问过他爸一次,但是老爷子眉毛一挑,居然卖关子:“想知道?自己去跟人家聊。”
纪家声也不恼,反倒笑了笑,说他是让人骗来北京的,中途自己跑了,怕那人找到,只能躲在胡同垃圾站里避一避。
但草厂这一片胡同纵横交错,每条都长得一样,等骗子走了,他想出去却怎么也绕不出去了。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让周良眼前又浮现出纪家声刚来他家那天的狼狈样,一条胳膊好像摔断了,不能自理,记得当时老爷子让周良给纪家声洗个澡,周良不情不愿,却还是硬着头皮洗了,不然一回卧室都是臭的。
“靠,早知道你是躲在垃圾站里,我才不给你洗澡呢,怪不得那么臭。”周良又开始嘴欠。
纪家声白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哦。”
周良打趣:“我爸长得那么凶神恶煞,你倒真敢跟他走。”
纪家声失笑:“不走也没办法,待在那里等着饿死吗,赌一赌好了。”
周良静了静,盯着他的眼睛:“还好赌对了。”
老平房的窗帘一点也不遮光,纪家声对上那双眼睛,瞳孔中流转着陌生的色彩。
“嗯。”
纪家声这锣鼓点似的心跳,算是彻底消停不下来了。
周良顿了顿,思前想后,总算说出一句好听话:
“以后这片儿,良哥罩着你。”
虽然有点中二。
上铺的人忍不住笑出了声,说,谢谢良哥。
周良躺下睡觉后,很快打起了呼噜,纪家声却翻来覆去,活生生瞪着眼熬到了大天亮。
黑暗中一刹那的对视,却好像让他看到了和周良未曾谋面的十几年。
看到戾气散尽后纯真的周良,看到坚硬外壳下柔软的周良,让他心跳加速。
他承认,他想和周良拉近距离,也总是变着花样地让弟弟接纳自己,可即便如此,也不该有这种越界的情愫。
纪家声偷偷在被窝里叹了口气,他总是习惯给自己找借口。
…
另一边,周良也开始看不透纪家声了。
或者说,他刚想越过三八线,瞅瞅这大学生跟他们普通老百姓有什么不同,大学生却好像一下子没了兴致,反倒往三八线后面退了好几步。
最近,只要他一回屋,纪家声一准儿往屋外钻。他还以为自己掩饰得挺好,不过周良这人精儿能瞧不出来么,他之前就是这么躲着纪家声的。
好嘛,现在反过来了。
夏天放暑假的时候,周良可是每天都盼着早点开学,好让纪家声赶紧回去当他的大学生,他继续当他的胡同串子。
约架没人搅局,挨揍也不怕告状。
可这次,眼看寒假过半,周良心里却一阵儿一阵儿地不踏实。
总觉得有事儿没结呢。
这天晚上老爸炖了肘子,周良难得吃了个肚歪。他也实在沉不住气了,打着出去遛弯儿的幌子,跟纪家声开了口。
“大学生,您这一天天宅在家里,也不嫌闷得慌啊。”
“复习呢,开学要小测。”纪家声桌上摊着几本书,头也不抬。
周良啧了一声,慢慢悠悠地溜达到他桌前:“别看了,临阵磨枪没用,还不如跟我出去耍耍,放松放松。”
“咱俩?”
“不然这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
打周良靠门框上开始,纪家声那脑子就没再往课本里进,现在一听这话,干脆把书撂下了:
“都这么晚了,能去哪。”
这话乍一听是否定句,但周良知道,大学生心里已经动摇了。
毕竟,学习的时候,除了学习以外的所有事儿都会变得格外有意思。他本人深有体会。
“夜景才好看啊!”周良撑着桌子一屁股坐上去,“你想去哪,我活地图。”
纪家声转了转电脑椅,托着下巴:“南锣鼓巷?我还没去过呢。”
“啧,你怎么喜欢那么俗的地儿。”
纪家声好像记得老妈说那儿人挺多的:“俗吗?那你一般都去哪?”
“我没什么目的地,瞎转悠。”
周良弯下腰来冲他笑,难得没歪嘴,抿着嘴巴,笑得还有点腼腆。
像是错觉,纪家声居然从这笑容里看出了一丝讨好。
他就是这样一人,只要别人主动靠近过来,自己那些故作矜持,那些小心翼翼,就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有种功亏一篑的感觉。
纪家声叹了口气:“那走吧。”
就这样,大学生人生第一次被人拖着胳膊抱着腰,翻出了窗户。
俩人踩了两辆单车,出了草厂四条,踏过红绿街头,沿着西兴隆街一路向东。
“看见旁边那高楼了吗,都是平房拆迁的,就咱们家这一片儿囔囔了五六年还不拆,你说说,背不背?”
常年宅家的大学生车技不太灵,跟在周良后面歪歪扭扭地骑。
周良倒也不着急,单手扶着把,脚上不紧不慢地蹬着,偶尔回过头来给他做解说。
纪家声心思都在骑车上,絮絮叨叨的抱怨全当耳旁风,他只听见了一个词儿——
咱们家。
这拆迁的事儿周良之前倒是提过,只不过,当时那混小子用的可不是“咱”。
“你喜欢住高楼?”纪家声跟在后面,偷偷扬着嘴角,“看你每天在胡同里转,很自在啊。”
“也喜欢胡同,就是没住过高楼,觉得新鲜。”
周良扭头,看着路边刚打烊的bar和倒在路边的醉汉。
“你有没有觉得,人在高楼底下就会显得特别渺小,而且到了晚上,大家都把面具摘了,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看到北京最真实的一面……”
哐!
还没矫情完呢,后面就传来车链子哗啦啦的动静,听声儿就够疼的。
“嗬!您这大学生可真能个儿!”周良把车往路边儿一扔,赶紧往回跑。
纪家声摔得呲牙咧嘴,还不让人扶,周良只能帮他把自行车挪开,蹲地上,眼瞅着他挣扎了半分钟才爬起来。
一开始觉得心疼,后来瞧着瞧着,周良就乐了。
纪家声刚搬来那会儿吧,周良他爸把这大学生夸得特别邪乎,神仙似的,再加上纪家声性格内向,看着就自命清高,周良见他第一面就认定自己和他不是一路人。
但其实说到底,他并不是不喜欢纪家声。
只是怕自己和他待在一起,会显得太笨,太不起眼。
甚至有些糟糕。
赤手空拳的少年总是如此,困顿又骄傲,热情又锋利。
在遇见纪家声之前,打死周良他也想不到,他堂堂草厂一哥也会因为别人而自卑。
不过现在,看着这大学生被自行车砸在地上,周良感觉自己心里那股拧着的劲儿,一下子就松开了。
其实纪家声也只是个普通人啊,和他一样因为父母的缘故被迫尝试和陌生人相处,一样的不服输,一样的倔。
这是哪门子神仙,就一傻小子嘛!
“笑够了?”纪家声爬起来,也不急也不恼,还是那么柔声细语的。
周良看着他灰扑扑的脸蛋,更想乐了,顺手儿就伸过去捏了一把:
“土,蹭脸上了都!”
修长的手指尖无意蹭过耳垂,搞得纪家声腿一软,差点又跌下去。
“现......现在还有吗。”纪家声后知后觉地使劲抹了把脸。
幸亏夜色浓,不至于让脸上的颜色看起来那么明显。
“没有了。”
周良站在原地,没有走,也没有再讲话。
十一点半的西兴隆街并没有多少行人,再往东走,就是夜之城崇文门了。
此刻,两个人所在的十字路口,像是旧巷与新区的交接处,也像他们之间愈发敏感的关系。
差一点点就能越界。
纪家声已经清晰地听见心里那股子叫嚣的声音,就快耐不住了......
如果他现在掉头就走,说不定还有机会压下来,一切也都保有回旋的余地。
但是十**岁的少年怎么抵得住荷尔蒙作祟。
他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周良一眼。
发现周良也认认真真地盯着他:
“大学生,你真的很容易害羞。”
他嘴角噙着的笑,又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神情,带点儿疯,带点儿野,带点儿挑逗。
还带点儿甜。
二月份的寒风,冻红了少年的手,却拦不住少年心里的草长莺飞。
既然拦不住,那就任它野蛮生长吧。
路灯下,他们的影子靠近,交织,再慢慢分开。
没有人看到这个吻。
只有嘴唇上残留的余温可以证明,它的确真真切切存在过。
“哥,我想回家了。”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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