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辰骑着小电驴到山脚下时，已经是傍晚了，眼前闪过数不清的孤魂野鬼，有忽然掉下来吓唬他的，冲他张开血盆大口的，还故意趴在他头上，不停扯着他头发的。
他仍是一脸淡定，显然早已习惯这些情况，并且视而不见。
上山回家的路又长又绕，要不是家里还有那死老头要供，他早就麻溜地搬进城里住了，哪里还想每天骑个十多公里的路来回。
今天的运气一如既往的背，昨天刚充满电的小电驴忽然没劲儿了，庚辰往后一瞧，一只竹子精坐在他车后，本来就负重前行的电瓶车，这会直接熄火不干了。
对上庚辰的视线，竹子精神情无辜地望着他。
庚辰叹了口气，靠路边停车，将竹子精提溜起来放在地上，“行行好帮个忙呗。”
他从兜里掏出两根棒棒糖，放到竹子精手上，“这是你的工钱，现在，帮我把这些东西搬到山顶。”
竹子精睁大眼睛，接过棒棒糖，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于是听话地扛起比自己还高的俩大麻袋，迈着短腿往山上跑。
少了东西，庚辰也觉得轻松许多，推着小电驴往上赶。
目睹了所有的野鬼立刻不满，团团围着他，恶魔低语道：“你看得见我们！”
庚辰不理。
得不到回应的鬼越发生气，嘶吼道：“你看得见我们！你明明看得见我们！为什么要装做看不见！”
庚辰镇定自若，推到一半有点累了，就坐路边歇了一会儿，他正想倒口水喝，结果发现有只小鬼竟然往他带回来半桶水里撒尿！
他忍住心中的嫌弃，直接把桶里的水全都倒了，心想着这桶留着还有用，他刚放到车上，又来了两只小鬼光明正大地偷走了。
庚辰无奈至极，他不敢住进城里，其实也还有一个原因，他体质特殊，极易吸引山妖鬼怪，他从小就是被这些东西吓大的，他无数次怨恨自己特殊的体质，可老头子告诉他，能见世人所不能见，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庚辰接受了这个说法，选择无视他们，在某种意义上与他们和平共处，这也给他带来很多不便，因为身边出现的这些鬼怪，使他无法完全融入人类世界。
从他有记忆起，就一直跟老头子生活在山上，住着占地几百平方的破烂道观，听老头子说，他们祖上以前可是辉煌过的，过盛则衰，他是庙里最后一个道士，去年刚驾鹤西去。
庚辰读完大学后，是想把人接出来的，可老头子一辈子都住在山上没出去过，自然不想离开，他死后，庙里就只剩下庚辰一人了。
夜已经完全黑下来，庚辰走了半天还是没走到山顶，经验丰富的他一猜便知道，又遇到鬼打墙了。
他熟练地打开车后座，翻出了一些小零食，他给摆了一排，又点燃香烟纸钱，一直跟着他的鬼们立刻一窝蜂地围上去了。
庚辰看了一会儿众鬼百态，继续推着车走了。
“我回来了。”
庚辰习惯性地喊了声，道观一片漆黑，却不会再有人回应，他给电驴充好电，推开门，那竹子精立刻窜过来抱住他的腿。
“怎么了？”
庚辰放软语气问道。
竹子精不会说话，拿出棒棒糖，手指比了比。
“行，我帮你开。”
庚辰撕开包装袋，把棒棒糖递给他，竹子精咧嘴大笑，吃着糖欢乐地跑开了。
道观有百年历史，占地面积很大，可能住的也就一小个院子，庚辰煮了一点饭菜，饭桌上还有一尊灵位，上面刻着张无行之位。
“吃饭了。”
庚辰说完，点燃了三根香烟，他还是习惯煮两个人的饭量，哪怕如今只有他一个人。
“今天吃的豆腐，豆芽，土豆，三菜一汤，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庚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重复往日的对话。
他扒拉了一口饭，语气嫌弃道：“有就不错了，别给我挑啊，你看看外面那些鬼连口吃的都没有，现在还有我好吃好喝的给你供着，你就知足吧！”
说完后，庚辰放下碗，拿出空碗在里面倒了热水，又去厨房切了葱花洒在里面，递到灵位前，“诺，汤在这儿。”
晚饭简单应付过后，庚辰拿出了朱砂仔细描绘上面还崭新的灵位，一遍又一遍。
完后，他盯着灵位看了许久，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到最后变得有些烦躁。
“你到底有没有去投胎啊！没投就不能回来看看我吗？老东西真没良心！”
回应他的只有外面刮起的大风，庚辰自讨没趣，气呼呼地拿走了供品放到门外，那些飘荡的鬼闻着香味儿就围上来了。
庚辰坐在门口赏月，背影拉得很长，今天他把老板炒了，一方面是因为不想受这窝囊气，另一方面，他长时间呆在人群里，否则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
生存好难啊，庚辰想。
“当初让你教我点算命的本事你不教，我也没本事将道观修整，现在好了吧，咱爷俩以后就真的去跟孤魂野鬼抢饭了！”
“我懒得学你就不能严厉一点儿逼着我学嘛！一天天就知道睡觉，你不是说你能活到九十九？这不还差十年嘛，你怎么就提前死了呢？”
庚辰对着灵位越说越气，“别跟我扯什么人算不如天算，反正现在，你在我心里就是个说话不算话的老骗子！”
他愤愤地拍门，吓得院子里吃着剩饭的鬼提着断头拔腿就飘。
庚辰见状连忙道歉，“对不起大哥！我没说你，真没说你！慢点跑啊！下次再来！”
鬼已经飘没影儿了。
*
市中心的城中村，在一栋矮破的居民楼里，夜明珠发着耀眼的光亮，郁九幽正翻着一本破旧的书。
陆吾走进来，“老板，这是上半年冥府司所有开支费用，你要不要看一下？”
郁九幽头也不抬，“我看不懂。”
“……”
要不要这么诚实啊老板。
他翻开账本，简言意赅，“咱现在在人间的办公楼房租到期了，而且账户上能流动的资金不多了，甚至不够支付下个月的房费。”
郁九幽说道：“你昨日不是说还有八十万？”
“八十万那是多长时间的事儿了！给员工们结算完工资，别说八十了，账本上都快负八百万了！”
给郁九幽汇报的日子，也是他当面猛吐苦水的机会，“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就该一辈子睡死过去！为什么要醒来！还要给你打工！打工就算了！我领一个人的工资，你给我干五个人的活！郁九幽！你还是人吗！”
郁九幽语气平淡，“我确实不是人。”
陆吾一噎，真是在人间生活久了都染上他们的习性了，也怪自己睡了几千年，话都说不利索，不仅如此，他睁开眼的时候，回家的路没了，住的山洞被人炸了，当初自己从山上跑下来，因为模样奇特差点儿被人类抓去做动物研究。
要不是郁九幽路过救了自己一命，现在他可真要去动物园当猴子了。
当年的自己，实惟帝下之都，掌管天之九部，号令风雨时令，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要不是水神共工吃了败仗，撞倒不周山，导致天降大水，灵气枯竭，上古巫神接连陨落，现在哪里轮到人族来做主。
人族隶属女娲一脉，为了人族发展，女娲创造了六道轮回，来制衡三界，而郁九幽便是统领众鬼的冥主。
共工撞倒了回归上界唯一的通天路，使灵气急剧下降，建国初始，人间禁止封建迷信，曾经享受香火与供奉的巫妖就此陨落，就连冥界也随灵气耗尽而消散了。
虽然冥界消失，可六道轮回仍然存在，冥主郁九幽为了维持轮回，不得不将地府搬到了人间。
陆吾还记得千年前看到郁九幽的时候，他再抠门也不至于这么丧心病狂！
哪有鬼王为了过得体面，打肿脸充胖子，在这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找了个房租低廉的城中村，把冥府司五十多口人……鬼挤在不到三十平米的办公室里办公！
更可恶的是，为了节省开支，郁九幽把一个人的工资分给三个人用，五个人的活压给一个人干！
就好比他，主职财务经理，还要兼职人事部，生产部，以及保洁员，安保员，必要时随着老板出勤的外派员！
陆吾深吸一口气，“老板，咱先来解决办公室的问题吧，听说这一块要修地铁，房价也要涨了，咱现在穷得连口饭都吃不上了，哪里承担得起高昂的房租啊！”
郁九幽眉头轻皱，想了想道：“找个惨死鬼，去房东那儿闹一闹，看能不能让他不涨房租。”
陆吾瞪大眼睛，直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一个鬼王该有的做派吗！
老板毕竟是老板，哪怕他再不靠谱，他也不敢当面说出来，只好委婉道：“这不太合适吧……”
郁九幽垂眸，似乎在深切的思考。
陆吾耐心地等着，本以为会得到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结果听见郁九幽说道：“你去打听打听，人间哪些地方可以使用冥币的，我们可以给他五倍。”
“……”
陆吾一脸死鱼眼，他在期待什么，要是冥币真能在人间市场流通，那人类干嘛还打工啊，直接自己开印刷厂造冥币得了！还五倍！您可真豪横嘞！
他极力压制想爆锤老板的心，目光落在这个硕大无比的夜明珠上，温和笑道：“老板，我觉得把这珠子卖了的话，咱可以直接买下一座城。”
陆吾伸手去拿，却抓了个空，一转眼发现夜明珠在郁九幽手里。
“人类的动物保护法管不到我，想了想，我似乎很久没吃过正宗虎爪了。”
轻飘飘的话语让陆吾倍感双手发凉，他若无其事地把手缩回藏好，“那你说现在怎么办吧！”
郁九幽道：“重新找个新的地方，必须在市区，且不可太贵。”
陆吾翻了个白眼，既要又要的老板最讨厌了，况且咱现在啥条件你心里没点数啊！
要不是给郁九幽签了死契，他早就跑了！他好好一个天帝后花园管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竟然在给别人打工！真是忍不了一点！
他越想越气，伸出手正欲猛拍桌子造反，就听郁九幽道：“这桌子我从上界带下来的，比你命还长。”
陆吾立刻收手，“好的老板！我现在就去找有没有符合条件的办公楼！”
郁九幽下巴微抬，示意他可以走了，陆吾也愤愤转身。
“等等。”
“老板您说！”
陆吾咬牙笑道。
郁九幽将夜明珠放在盒中，“如今忘川中，可有极煞之魂入了轮回的？”
极煞之魂，指杀孽深重，以至于无法被净化或超度，屠一城可为怨鬼，灭一国为厉鬼，若以三界生灵为祭，可成为极煞之魂。
陆吾皱眉，“自应龙为渡化九黎余孽，舍生献祭后，忘川再无极煞之魂了，你问这个干嘛？”
郁九幽摇头，目光深幽，“没什么。”
脑海中不自觉想起今天那个略显狼狈，却依旧潇洒的背影。
“遇见了一个有意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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