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松阳老家出发就一直下雨,淅淅沥沥下了一路,八岁的方澈坐在汽车后座,只敢用脚跟着地,脚尖都不敢踩实。
布鞋湿哒哒的,他怕弄脏干净整洁的地垫。
这么想着,方澈又把屁股往前抬了抬,揪紧了背包带。
背包是妈妈昨天晚上给他收拾好的,几件夏天的衣服,全部的行囊。
今天早上他又偷偷塞了本暑假作业进去,暑假作业还剩三页就写完了,他想拿给新学校的老师看,以此证明他不是前学校赶出来的坏孩子,他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
闻聿琛察觉到他的拘谨,车子开得更慢了些,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题聊天,问他上几年级,学过什么功课,松阳老家发展的怎样之类的。
方澈回答得磕磕绊绊,甚至不敢直视后视镜里男人的眼睛。
汽车穿过一大片公园,停在一座独栋别墅前,别墅很大,比他在电视上看到的都大,侧面的楼顶上空有一个无边泳池,池水像瀑布冲刷进地面的草坪花园。
闻聿琛带他进了门,安排佣人带他去换衣服。男人在路上跟他说过,有个跟他差不多大的侄子叫闻知奕,他可以住在这里,和闻知奕一起上学。方澈摸了摸身上柔软芬芳的卫衣和休闲裤,心想这应该是闻知奕的衣服。
隐隐约约,他听见客厅传来争吵。
“我建议你把他送回去,给他和他妈妈租一个房子,每月打点钱,多简单的事,又不是流落街头的孤儿,哪至于领到咱家来。”
“不是多一个饭碗的事,闻家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孩子,你跟人说是收养的,传出去谁会信?公司正是在国际市场立足的时候,这个节骨眼儿,不能出现一点儿流言!”
壁炉噼里啪啦地燃烧,火舌舔舐着透明的玻璃柜。方澈站在一门之隔的卧室,悄悄攥紧了衣角。
“他爸爸是我的朋友,我对朋友做出过承诺,就会对这孩子负责到底。”闻聿琛面色平静,掷地有声。
关于闻聿琛和方建国之间的交集,方澈大概了解一些。
那一年松阳县人型禽流感肆虐,闻聿琛作为医疗特派组专家前去救援,而方建国则是某个村的赤脚医生,在特派组进驻之前,用微薄的力量尽可能延缓病情的传播。
一个是正规的执业医师,一个是连工作证都没有的散兵游勇,治疗方案该听谁的可想而知。
但方建国不。
方建国执意用更保守的土办法,甚至不惜亲自染病,用土办法测试疗程疗效。
他的理由很简单,一旦特派组走了,不是每个病人都用得起价格昂贵的呼吸机和抗病毒药剂。
闻聿琛是第一个支持方建国的,并和方建国一起改进了药方,二人的友谊也因此建立。
令人唏嘘的是,方建国并非死于疾病,而是在第三年夏天的一个雨夜,外出治病时不小心跌进泥塘。
“那好吧,我在外面给他找一处房子,先转进公立学校。”男人心力交瘁,做出了暂时妥协的决定。
去哪里上学对于方澈没什么区别,反正在哪里都是新环境,都需要重新去适应。
只是有一点他觉得很遗憾。
闻家的公司打开国际市场后,闻家人对他的存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然对外一直强调是被资助的孩子,但是私生子的传言还是甚嚣尘上。
不过这个私生子的名头不是传在闻聿琛名下的,而是闻聿琛的二哥名下。
传言有鼻子有眼。
闻聿琛的二哥常年住在海外,出了名的爱玩,弄出个孩子不是多稀奇的事,问就是随母姓。
闻聿琛的大哥就不行了,大哥的孩子闻知奕比他小半岁,如果成了大哥的私生子,就占了闻家长房长孙的名头。
闻聿琛本人更不行,闻聿琛从小被寄予厚望,是上海滩豪门圈里的“标杆”,闻家二老不会准许闻聿琛婚前多出一个“儿子”。
方澈并不想认一个未曾谋面的“爸爸”,如果真的需要这样一个角色,他更希望闻聿琛是他的“爸爸”。
闻先生实在是太忙了,满世界飞,去治病、去做医学研讨、学术交流,有时候一个月也见不到一面,偌大的房子只有方澈一个人,和定时来做饭的保姆。
渐渐地,方澈发现衣柜的衣服永远穿不完,手机里的游戏永远新奇,不写作业不会被批评,他在繁华的大城市迷失了自己。
闻聿琛发现他不对劲,已经是他升入五年级,在崇明岛的青年科技论坛上,当众说出“闻聿琛是我爸爸”的时候。
班长嫌弃的眼神,同学们低声的议论、与会宾客们离谱的大笑。闻聿琛没有让他难堪,少年至今都记得闻聿琛在大庭广众之下微微笑着,用很正式的语气跟大家介绍:“各位见谅,这小孩确实是我家的。”
那天闻聿琛把他领回后,只说了一句话。
“有一回我和你父亲喝酒,你父亲告诉我,当年家里穷,没钱读书,连学医的书都是在卫校附近垃圾站捡的,他说他吃了没读书的苦,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大学,希望你不要让他失望。”
方澈羞愧得无地自容。
自那以后,闻聿琛增加了陪伴方澈的时间,哪怕在外地出差,也会留出一个小时的视频时间,两个人隔着屏幕交流,不说话的时候方澈就写作业、做试卷,闻聿琛则写报告、出论文。
年复一年,方澈考上了本地最好的学校,他没有沿袭父亲的衣钵去学医,而是选择了比较偏门的社会学。这是一个综合的学科,他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要在书本里寻找一个答案。
如果一直顺风顺水,方澈和闻聿琛将会如父如子、如师亦友地过一辈子,可惜没有如果。
那是大一下半年的春天,闻聿琛和几个老同学在武康路小聚,回去路上恰好看见方澈从一间酒吧出来,和一个小白脸勾肩搭背。
那间酒吧,是上海出了名的gay吧。
三月的夜晚寒风瑟瑟,冷气直往骨髓里钻,方澈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得,下意识拨开小白脸勾住他肩膀的手,对上闻聿琛的眼睛时腿弯止不住地打颤。
拼命隐藏的秘密就这样猝不及防暴露在阳光下。
小白脸探出舌尖舔了下唇,饶有兴致点评道:“你朋友吗,长得好顶,能列入必吃榜了耶。”
方澈恨不能捂住对方的嘴巴,在闻聿琛黑沉的眼眸下,硬着头皮道:“.....我爸爸。”
“哇哦!Daddy!”小白脸明显抓偏了重点,也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丝毫不加收敛,不停地朝闻聿琛抛媚眼,“啵啵啵”给对方递飞吻。
方澈想掐死他的心都有。
良好的修养让闻聿琛没有发作,只微微蹙了下眉,淡声对方澈说:“周末回家一趟。”
时至今日,方澈早已忘记小白脸的长相,只记得对方个子不高,私底下喜欢戴双马尾假发。他们是在隔壁学校打新生辩论赛时认识的,对方看出他的性向,说想跟他处对象。
方澈没谈过恋爱,就说先从朋友做起。朋友只做了两个月,小白脸就和同校的体育生好上了,临了嘲讽方澈一通,说方澈长相不够爷们,肩膀不够宽,脚也不够大。
周末最后一天,方澈磨磨蹭蹭回了家。
本以为等着自己的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质问,万万没想到,等来的是一锅浓浓的中药汤。
闻聿琛将陶瓷药锅端至客厅餐桌,示意方澈坐到对面,拿起汤勺给他盛了一大碗药汁。
“爸爸......”方澈闻到熟悉的苦味,抗拒道:“我现在学业还算轻松,不需要喝中药补身体。”
高中的时候,闻聿琛会为他定期调制养生中药,强心醒脑,以保证最佳的学习状态,有时候是方澈一个人喝,大多数是闻聿琛陪着他一起喝。
闻聿琛把药汁往方澈的方向推了推,道:“跟学业无关,是治疗同性恋的。”
方澈一脸震惊,甚至怀疑大名鼎鼎的闻医生被妖魔鬼怪夺了舍,“不是.....旁的人也就罢了,您是医生啊,医生也会相信这么离谱的事吗?”
“其实有一定原理”,闻聿琛不疾不徐地解释:“黄连、阿胶可以清心安神,谷树子和白茅根可以抑制生理冲动,你喝一个疗程试试。”
闻聿琛对同性恋的厌恶,是表现在明面上的。
这件事起源于闻聿琛的舅舅。闻舅舅年轻时为了一个男的和家里断绝关系,一走就是二十年,再回来时染了一身的病,甚至拿沾了血的针管怼在闻母脖子上,威胁一大家子给他治病养老,气得闻聿琛的姥爷当场晕倒,没几个月就一命呜呼。
“同性恋”三个字在闻家就是十恶不赦的禁忌词,这也是方澈隐藏自己性向,不敢让闻聿琛知道的原因。
方澈完全可以把这碗汤喝个干净,然后在闻聿琛看不见的地方继续我行我素,至少两个人还可以维持表面的和平。
但是方澈不想,他不愿撒谎,更不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戴着面具做人。
方澈看着闻聿琛,将中药汤一点一点推回去,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变成了斯巴达勇士,像对敌人发起冲锋一样亮明自己的观点:“社会学概论里说,客观事实是最重要的根基,一切事物都要基于客观事实,才有进一步讨论的可能性。
我天生就是同性恋,不管喝多少中药,哪怕把我那玩意儿割掉,这一点都是无可改变的事实。”
他说完之后,静静地等待闻聿琛的判决。
能判决他的法官一言不发走到落地窗前。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很大,和方建国过世那天一样大。闻聿琛沉默许久,像往常每一次跟他交代事情一样,平静地说:
“我答应你的家人资助你到成年,你今年十九岁,我的承诺到期了,明后两天我会让人把大学期间的费用一次性打进你卡里,之后的路你自己走吧。”
自那以后整整三年,闻聿琛一次也没有管过他,甚至拒绝和他见面,同年年底一纸申请来到青海,专注于救死扶伤的人生大业。
闻聿琛同父亲一样教导了他,最终又同母亲一样,将他一个人丢在了人生的岔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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