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麟可没那么多顾忌,拉起妹妹便走,段季旻在她身后突然道:“对了,今日皇贵妃七七,你若有空,也去长宁宫祭拜祭拜。”
兄妹二人俱是一愣。
崔狸与陈氏交情甚浅,他为何要特地叮嘱此事?
段季旻在崔狸走了之后,蹲下身子将那只被摔晕的小蛇捡起来:“你长成这样,谁见谁怕,那丫头都被你吓傻了;假如我要是告诉她,你一点毒也没有,她是不是会气得揍我?”
一走出惠正殿,崔麟便气道:“太子的命是命,你的就不是了?”
“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现在好好的,若是我来晚一步呢?你真打算跟他一起养那些毒东西?”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
“还在这乱用成语!看我回去不打你的手心!”
“哥哥,好哥哥!我知错了!不过我眼下还不能跟你回去,他说……他这蛊就要成了,我们要是中途坏了他的事,殿下可就难出来了。”
崔麟叹气道:“你这就是典型的病急乱投医,那封信是真的,就算他现在反悔,又有什么用?”
“五皇子可是……从来不跟殿下争的。”
“如果他真想争,凭你也能阻止?”
“殿下如今被关着,我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
“那为何不去求陛下。”
“哥,五皇子会交出那封信,也有陛下的意思。”
“这倒奇怪了。”
“沈相死了,殿下如今在朝中是一边倒的支持……”
崔麟沉吟不语,不得不承认妹妹考虑得有道理。
殿下人望已是空前,再没有掣肘,只怕……
帝王的制衡之术,并不难理解。
但崔狸想凭一己之力动摇段季旻,这可不太容易,而且段季旻那人,阴鸷无常,又整天与毒物打交道,可不是好相与的,稍有不慎,便会把自己给搭进去。
崔麟看着妹妹那张讨喜的脸,天生带着笑意,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三月,江南烟雨,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丫头在他下车时,用脏兮兮的小手牵住他的衣角,问她有没有果子吃。
他将衣角一拽,那女孩便跌落在泥水里。
他那时不过十三四岁,正是狂傲的年纪,加之在家里受了师长指责,心情恶劣,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可那丫头明明跌得不轻,却没有哭,他有些诧异地看过去。她也抬头看他,跟妹妹一样,嘴角有着分明上扬的弧度。
他们兄妹逃命时,离笙三岁。在宫里,离笙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哥哥”长,“哥哥”短的。
江南崔家,其实是云水族早在中原布下的落脚点。
他自大入中原,便被人照顾得很好,但却十分孤寂。
只因为他是崔家唯一的、真正的主子。
只有老师,却无亲人。
唯一的妹妹寄养在不知名处,他很怕自己此生再也见不到她。
那女孩虽然跌倒在地上,拉住他衣角的手却没放开。
崔麟心肠再也硬不下来,叹了口气,将人从泥水里拉了出来。
于是蓝落便跟他回了崔宅。
他那张笑脸,起先他是有点喜欢看的,也常不甚着紧地教她些东西,总有一种“反正有我在,她学不学也没关系的模糊意识”,
他疑心很多时候是真的把她当成妹妹了。
可是,她对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后来的事情,便不那么开心了。
崔麟收回思绪道:“这事你不要管了,从今日起,不许你再进惠正殿。”
“难不成,你有法子了?”
崔麟叹气道:“有没有法子,也不能让你去喂蛇,真不行,我去喂好不好?”
“不好不好!那蛇只喜欢漂亮的小姑娘!不喜欢好看的哥哥!”
崔麟果然被逗得开心:“你少哄你哥了!”
夜深,七王宅角落一间不起眼的楼宇中,段叔斐深坐。
七王宅没什么不好,就是太冷清了些。
想不到他段叔斐也有嫌弃冷清的时候,东宫不也如此?
当然是不同的,段叔斐不知道想到什么,嘴角微勾。
可惜,进来之前大吵了一假,不然,那丫头多少会惦记着他的一点好吧。
从他的住处朝南看去,能看到杜若宫屋檐一角,段叔斐路过时,总会不自觉地看上一眼。
只是平平无奇的飞檐,铁马随风而动。
第二天清晨,再去看那飞檐,似乎多了一点东西,像是一块红绸。
第二天,又变成绿绸。
第三日,皇帝来看他,不像那日在朝堂上被拆穿他时那样严厉,倒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皇帝走后,段叔斐又去看飞檐,这次仍是绿色。
这以后红绿反复,红的多,绿的少。
这种单方面的交流,叫段叔斐十分不痛快。
他索性坐下来,白纸黑字,写了一封信,自然是无从投递的。他便找来一张弓,对着飞檐的位置,狠命射去。
书信如箭,遥遥而去,可毕竟还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段叔斐不管这信能落在哪里,也不管绸缎红绿更替,总之,他每天射出一封信去。
过了几天,崔麟见到妹妹,神情古怪。
“我们费劲心思传递消息,他倒好,就这般明目张胆。”
崔狸拿起哥哥推过来的书信,狐疑地打开,是殿下字迹没错了。
看着看着,就神色忸怩起来。
殿下……真的是太大胆了。
什么“玲珑骰子安红豆”,什么“空有梦相随”,什么“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崔狸是不看书,这些直白大胆的话却是轻易就领悟了的。
“这里还有 ”,崔麟又从怀里掏出许多来,“落在宫里,被人捡了去。”
“那岂不是被很多人看过了?”
“你说呢?殿下一天一封,朝着杜若宫射来,落在同一处,被宫人捡去承给陛下,陛下又转交给我的,这信里除了对你表明心迹,嘘寒问暖,其余的一字不提,也没甚要紧……就是,有些地方未免也露骨了些。”
崔狸不干了,噘嘴道:“哥你为什么要看?”
“这信都是公开的了。我为什么不能看?要是真有什么,你以为还能到你手上?”
崔狸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都好 ,殿下都不害臊,别人又能怎么办?你要不要写回信?”
崔狸惊讶道:“我怎么给?”
“原路返回呗。”
“先给人过目一遍,再给殿下?”
“何止过目一遍,只怕每个字眼都要被审视得透彻,前朝有人借诗词临帖传递消息,差点儿酿成宫变,这以后,宫里就有专门的人管书信物件递送的,一个不小心,可是杀头的罪。”
“这些体己话儿,叫人看见多不好意思。”
“是啊……就连我看了,也觉得臊得很,真看不出殿下竟是这种人。”
崔狸白了她哥一眼,干脆道:“我写。”
崔麟又惊又好笑:“罢了罢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写吧,我替你把把关,要是你没旁的意思,却被人读出旁的意思,可也不好。”
崔狸便去案桌那里找纸笔。
砚里的松烟墨还是殿下用的,已经有些干了,崔麟边替她研磨,边看她写。
“你这字……是不是得练练?”
“这也太啰嗦了,你学殿下,用现成的诗。”
“阿狸……”崔麟愣住,“我可真没看出来啊……”
再写,崔麟脸色也变红了:“打住打住……你确定要这么写?这可是要给好多人看的!”
“你别管了。”
“不是,你一个女孩子,写得这么肉麻,这真的好吗?”
“又不是给你看的。”
崔麟有些后悔叫崔狸写回信了,他原以为,你写写家常,关心一番也就好了,谁知她一落笔,就惊天地泣鬼神。
总之崔麟看过之后,已经知道他宝贝妹妹跟殿下进行到哪一步了。
崔麟生起气来:“我说这小子天天往杜若宫跑,想来没点甜头他倒也不必这么殷勤!”
崔狸总算写好了,轻轻吹干墨痕:“好了,你去送吧。”
“这下子我丢人可丢大发了。我结识的女孩子没一个像你这样的。”
“你送不送?”
“送,我送!谁叫我给自己挖坑呢?”
崔麟拿着这封没封口的书信,直接求见陛下。
段正永见崔氏兄妹坦荡,倒也大度,接过信扫了一眼……
又扫了一眼……
当着崔麟的面,他有些坐不住了,干咳一声:“这些私隐,倒也不必都写进去……”
“回陛下,小人也是这么劝她的,可是舍妹读书不多,又因为太思念太子,便有什么写什么,失了分寸……”
段正永将书信交给一边的太监:“叫缄语司的人看看,没问题便送给太子。”
崔麟叩拜:“多谢陛下,小人告退。”
“等等……我近日得了一件宝贝,却不知道是怎样玩的,崔公子可否帮我看一看?”
崔麟微微诧异,随即拱手道:“小人遵命。”
一会儿,几个太监合力抬一个笨重的木头架子过来,那架子上一个黑色铁球,金纹镶饰,靠近看,这铁球布满缝隙,似乎可以打开。
崔麟不动声色地上前查看一番,然后诚恳对陛下说道:“似是一种机关,不过,怎么打开我看不出来。”
段正永静静注视崔麟:“崔公子不妨好好探寻一般。”
“请殿下给小人一点时间,小人一定参研得透。”
“那便抬到杜若宫。”
“是!”
崔麟便也告退,手垂在袖子里,已然握紧了拳头。
太子入七王宅的第十二天,收到一封已经有些软旧的书信。
那信折痕深深,墨迹晕染,里面甚至有一些涂抹,一看就是被别人看过很多遍的。
太子深知,不如此这封信也到不了他手上,索性放下那些不快,认真看起信来。
一页没有读完,太子便嘴角上扬,十分愉悦。
再读,更是笑出了声。
一页页读过去,便带他想起杜若宫的那些夜晚,如何与她软语温存,纠缠拉扯,直如身临其境!
那些画面自是在他脑中过了无数遍,可这信毕竟是对方写的。
原来……她当时,是那般感受!
崔狸说的都是大白话,也无甚文采,形容却十分细腻真实,直叫他看得身热脸红,心跳加快!
只恨不得相见,不然他定会把人抱在怀里,狠狠轻薄一番才痛快!
连面也见不着,只一封信,真是难慰相思!
殿下如饥似渴般读完,深恨缄语司的人涂抹了些词句,叫他很不爽快。等见到崔狸,一定要叫她亲口告诉他,那里到底写了什么。
直到夜间,殿下已是能把那封信背了下来,又想法子消解了自收信后便一直鼓胀的欲念,这才再看那封信,摒除感情地“说文解字。”
片刻功夫,太子便已了然。
他猛然将信揉成一团,那份愉悦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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