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景徽很少在下达命令时和手下人解释这么多,今日这些话,说给卫愈听,算是一种对下属“表忠心”的回应。
待卫愈离开后,秦处安才坐回商景徽身边,理了理衣袖,随意道:“公主殿下放过他吧,卫愈是个老实人,他这样的直肠子,到死也没明白那些弯弯绕绕。”
商景徽睨了他一眼,知道他口中的“弯弯绕绕”意有所指:上辈子,秦简出奔南衡,卫愈被留下来继续探听北靖风声,最后又为了防止被发现而自裁。其实说白了,是从未得到过真正的信任,最终成为了一个弃子。
而秦简失踪后,卫愈失去了主子。虽说他是公主府的侍卫,但那时候的公主,夫君失踪,而侍卫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难免心烦,心存芥蒂,并不愿意看见他。
所以,卫愈的一片赤诚忠心,最后得到的,只有冷眼和被抛弃。
“我就是心里不舒坦,想给他施压,也给你找不痛快,如何?”商景徽瞥了他一眼,才说。
秦处安怔愣了一瞬,脱口而出:“我吗?”
他自认为自己不算聪明,可也不至于听不懂别人的阴阳怪气。
可他是真的没觉出来商景徽在给他添堵……
公主殿下顶多是不想理他,应该不至于给他找不痛快吧……
“公主殿下,您认真的吗?”秦处安往她身边挪了一点,满眼写着“你快说是假的”。
商景徽看见他眼睛里的情绪,又很快移开视线,没搭腔,兀自把账目放回小匣子里,又抽了一张纸,将瓷瓶里的药粉倒出来一些,拿纸包严实。
封匣子的时候,商景徽看着匣子里漆黑的内壁,总感觉哪里很奇怪。但是,秦处安扰着她,她便没细想,封上了匣子。
兰若外出回来,带来了调查先皇后病故缘由的进展。
“皇后娘娘身边的老嬷嬷出宫后,大多寿命不长,十几年来,只剩一位还在世,不过年事已高,又不在京城,瞿影已经亲自前去取证了。”
“掌事姑姑岚妆,在皇后娘娘薨逝后,便下落不明,至今尚在寻找。其他几位大宫女中,一位嫁人后难产而死,还有两位守孝多年后病逝。最后算下来,只剩一个名唤禾朝的宫使,但这位禾朝姑姑……”兰若顿了顿,才艰难启齿:“已经神智不清了。”
商景徽闭了闭眼,下意识抓紧手底下的书卷,道:“那就是……什么也查不出了吗?”
兰若:“奴婢已经将禾朝秘密接到城外的庄子上了,派了专人照料,希望能清醒过来。”
商景徽叹了口气,只得问:“医官院那边呢?”
“奴婢借调了娘娘生前最后两年的问诊记录。皇后娘娘从病逝头两年里开始服药,中间按照身体状况换过三次药,都是对症的。”
兰若欲言又止:“但……如何诊断,是由太医决定的。而当年负责皇后娘娘病情的那位太医,如今任翰林医官使。”
商景徽明白她的意思,翰林医官使,到底是谁的人,可想而知。
商景徽没说话,兰若又劝道:“公主,恕奴婢多言,翰林医官院,掌管整个前朝后宫的视疗之事,公主该做些打算。”
“你说得有理,”商景徽点点头,随后安排道,“先在太医局里物色几位家世清白的学生,推举到翰林医官院。至于院使,先不必打草惊蛇,再另行决议吧。”
“如今还有一件事,”商景徽取出一个小巧的纸包来,递给兰若,说,“去查查这里面的粉末是什么,注意安全。”
商景徽继续吩咐:“另外,盯着点幡明楼,要是能拿到近几年的交易记录最好。”
最近凤光楼坍塌一事,闹得沸反盈天,兰若也清楚,他们公主殿下,这次势必要吴家的命。
这两日商景徽称病在家休养,秦处安在朝堂上发力,一批文官纷纷上奏,认定此次坍塌是吴家贪墨所致,要求彻查凤光楼建造一案。同时,早有与吴家不睦的官员趁机踩上一脚,弹劾吴家多年来收受贿赂,暗箱操作的各种行径。
卫愈那边效率也极高,查出两起田亩之案,暗自投进了御史台的大门里。最值得一提的是,吴家二公子去岁欺男霸女,强夺人妻,闹出过人命官司。
毕竟人命关天,卫愈很快将来龙去脉调查清楚,上报给商景徽。
“起初,吴二强占了平县李家的新妇,李家人不服,定要讨要说法。结果李家老太太因为此事死了,李家诉至县衙,知县不敢得罪吴二,此案拖了几日,李家新妇自缢了。吴二赶着回京,知县便找了个替死鬼,将李家老太太一案草草结了。”
商景徽:“李家人呢?”
卫愈:“现已接到了京城,安置在一家客栈里。”
商景徽点点头,道:“让他们诉至云阳府,闹得动静越大越好,你们负责暗中保护李家证人的安全。”
晚间,商景徽翻看兰若送回来的幡明楼账面,发现了异常。近三年来,幡明楼每年都在固定的时间,有几笔固定的大额银钱流出,流入方式不明。
“这个幡明楼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商景徽自言自语,秦处安添了一盏灯,走过来坐下,说:“公主,你都不知道这两日朝堂上多热闹!”
商景徽将账目收好,淡淡问:“闹到哪一步了?”
秦处安看着她这般云淡风轻稳操胜券的样子,不知不觉笑了起来:“世家大族总会存在一些不光彩的事,大家心知肚明,闹不到明面上就行,可这一旦揪出来,就是樯倾楫摧。”
他继续说:“那位吴二爷,伤天害理的事儿可真没少做,皇帝这两天收到的折子,能铺满整个大庆宫了。李家一纸诉状,直接告到了朝堂上去,皇帝盛怒,将吴二看押起来。再加上坊间舆论攻讦,那吴石青在朝堂上整日抬不起头来。”
商景徽问:“凤光楼一案如今如何处置了?”
秦处安:“如今吴家成为众矢之的,皇帝已经命人严查当年凤光楼建造一案,他们躲不掉了。不过吴石青还没到老糊涂的程度,主动提出承担坍塌后的赔偿与重建责任。”
商景徽将华业今日给她的镂空圆木雕拿出来,抚摸着上面繁复的纹路,道:“看来,他还没死心啊。”
“要是能再严重一点就好了。”
秦处安若有所感,但没细想,劝道:“经过这一遭,吴家不死也要脱层皮。吴家已然门衰祚薄,吴二是唯一一个成了年的儿子,他出了事,给吴石青不小的打击。”
商景徽将木雕收起来,道:“明日我要去一趟城郊的庄子,见见禾朝。”
二人各自睡下,一夜无话。
第二日,秦处安照常上早朝,商景徽则坐了一辆低调的马车,前往城郊。
朱蕤手腕上的扭伤已经不碍事了,商景徽本来允了她休假,可听说她要去庄子上看禾朝,朱蕤软磨硬泡着跟出来了。于是,商景徽便带着朱蕤和芊蔚同去了。
商景徽成婚时,继承了先皇后的一切嫁妆,城郊这处庄子,也在其中。
庄子上打理得井井有条,商景徽这次是秘密前来,阵仗不大,带的人也不多,是以除了少数自己人,没人注意到,自然免了各种无用的寒暄。
一行人直奔后院临山的一处隐蔽屋舍,庄主替她推开门,商景徽带着两个人进去了。
屋里布置朴素,但物品一应俱全,圆桌前坐着一个打扮整齐的妇人,看上去是被好好照料着的。商景徽松了口气,看来情况比她想像地好一些。
待她靠近了,心里那一口气便又提上来了。十几年过去了,妇人却像是苍老了三十岁,样貌变化很大,商景徽差点认不出这位是当年的禾朝。最令人头疼的是,禾朝目光呆滞,神情恍惚,见到有人来了都没有任何反应。
商景徽弯腰去端详对方的脸,朱蕤不放心,在后面虚扶着商景徽。禾朝忽然抬头,看向商景徽,咧开嘴笑了起来。
朱蕤吓了一跳,立即抓住商景徽的手臂。商景徽勉强控制住惊惶的神情,轻轻拍了拍朱蕤的手,对禾朝温柔地笑了笑,喊出她的名字:“禾朝……”
对方不应,也不语,歪头看着她笑。
商景徽在禾朝对面坐下,看向身后的庄主,庄主叹了一口气,解释道:“这几日,一直有专门的大夫照料禾朝,现在的状况,已经好太多了。最开始来的时候,她根本见不了人。”
商景徽蹙眉,轻轻探出手,拉过禾朝的手,对方手指苍老,带着倒刺。
“你还认得我吗?”商景徽柔声问。
禾朝依旧看着她笑,商景徽觉得,那目光扫过她的脸,没有落到任何地方。
她忽然想起了幼时,母后宫里的几位宫女,岚妆最稳重妥帖,是皇后从国公府带去的,最为年长。禾朝最年轻,性子最活泼,也最会讨皇后欢心,时常带着她玩。
商景徽眸中含笑,也不问问题了,开始讲起故事来。
“长乐宫里有一株很大的海棠,从前,年幼的公主爱玩竹蜻蜓,结果有一次,竹蜻蜓挂到了树上。她太小了,什么也做不了,只会哭。宫人们手忙脚乱地找竹竿往下够,可是有位宫人,直接爬上了树,将竹蜻蜓摘了下来。”
商景徽眼睛里蓄着亮光,她的声音与那日的春风一样轻,继续讲:“宫人上树时,带落了不少海棠花瓣,小公主看着欢喜,眼里挂着泪就笑了,于是宫人就坐在树上摇花枝,雪白的花瓣飞落,很美。”
商景徽笑了,“可是皇后和皇帝一起回来了,见此情景,宫人逃脱不掉,硬着头皮下来。皇帝觉得此事不成体统,要罚,但皇后想法子哄过去了……”
故事里的宫人是禾朝,在皇后宫里敢上树的宫女,十余年后,却神志不清,不知悲喜。
商景徽低头,眨了眨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看来今日跑空了。
她松开握着禾朝的手,往回收的时候,禾朝却突然反握住了她的手腕!
商景徽募地抬眸,见禾朝睁大了眼睛,擎着呆滞的笑意,说:“皇后娘娘!”
商景徽眼睛一亮,莫非禾朝将她当成了母后?
禾朝拉着她的手,笑着说:“苍茵花……”
苍茵花?商景徽忽然想起来了,那花呈蓝色,来自外邦,很难养活,先皇后喜欢,在长乐宫养过很长时间。
后来,先皇后不在了,宫里就不怎么见过这花了,一来皇帝睹物思人,不愿伤怀;二来,没人再养活过这种花了。
禾朝说话颠三倒四,一句话也蹦不出几个字来。商景徽不打断,不追问,耐心听着。
“幡明楼……养得好……”
又是幡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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