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德三年,皇帝下旨建泰昌宫,作为避暑行宫。喜德六年,泰昌宫建成,皇宫中的部分宫女、乐伎,以及直接从民间采选的女子,被分批派遣至此处。
踏进泰昌宫,何淑抬头看看天,她知道以后的漫长时光里,就只能看到这一小方天了,忽地一只鸟儿飞过,“真让人羡慕”,何淑轻声说道。路边的一株玉兰静静地开着,“这是第一年。”
在住处稍事休整,何淑便与其他同来的人,被带到主事的刘尚宫面前。刘尚宫也不多做客套:“四个月后,圣人来泰昌宫避暑。从今天开始,你们三个人跟着司乐排几个节目出来。你们两个去跟司膳研究几个新菜式。你们几个就负责日常的洒扫吧。”刘尚宫边说边随意指派着面前这些新来的宫女们,并叮嘱道:“这宫里平常的事情,你们做得不够好,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圣人的事情若做不好,我可护不住你们,凡事多上心。都下去吧。”
“是。”众人齐声说道。
何淑一眼扫过去有些人的眼中似乎透露出隐隐的期盼,有的人倒是面色如常,只有那个跟自己同屋,被指派去排练歌舞的姑娘一脸的生无可恋,显得有些奇怪。
何淑被分派给了司膳,同她一起分过来的是一个叫单青的姑娘,样子文静和顺,也与自己同屋,所以同她自带了几分亲近之感。司膳把她俩安排到白案,由掌管白案的厨娘带着他们俩研究新面点。
何淑边学着揉弄面团,边想着:这次圣人来避暑,排练歌舞的人能在圣人面前大大地露脸,万一被圣人看上,宫女变嫔妃,那可是麻雀变凤凰了,我这种在厨房捏面团的,恐怕要终老泰昌宫了……
念及此处,何淑又恨上了负责宫中采选的花鸟使。她恨他凭着一纸诏书闯入她家,替皇帝选中了她,从此成为无数籍籍无名的宫女之一,被困在这里,无从挣扎……想到她被带走时,抱着她泪流不止的父母,不禁要流下泪来。
“你怎么了?”单青关切地问道。
何淑忙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有些想家……”
听后,单青也有些黯然,没再说话。
干完了一天的活儿,何淑和单青回到住处,看到屋里已经有三个人在整理早上匆匆放下的行囊了。单青说:“姐姐们好,早上匆忙,就跟几位姐姐打了个照面,连话都没顾得上说。”
三个人都停下手来,笑着围过来,其中一个说:“我叫刘莺,这是窦红和袁似蝶,我们三个人都被分给司乐了。你们俩是被分到司膳那里了吧?”
何淑点点头:“我叫何淑,我跟单青捏了一下午面团,真是累死了。”
袁似蝶语气夸张地说:“跳舞才累,那些动作太复杂了,我都快散架了。”话音刚落,整个人便倒在床上。
各人整理好行李后,纷纷躺下。何淑小心翼翼地问道:“小蝶姐姐,你好像是听到圣人要来的消息的人里唯一一个一脸生无可恋的人……”
袁似蝶说:“你想啊,圣人一来,泰昌宫上上下下都得动起来,事情更是一桩桩一件件,没完没了,这个时候万一犯事儿到圣人眼前,最轻也是一顿打骂。这还怎么高兴得起来。”
何淑说:“可是圣人不来,就意味着一辈子都要待在这里了。”
袁似蝶轻笑一声:“从进宫的那一天起,这不就是我们绝大多数人的命运么,我没什么不认命的。”
仿佛被刺痛了一样,窦红说:“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刘莺接口道:“我也想离开这里……”
单青说:“圣人就要来了,你们都会圣前献艺,说不准是个机会。”
何淑问:“青姐姐,你呢?”
单青说:“我无所谓,在哪里都可以,无非是换个地方做厨娘嘛。”
窦红说:“时候不早了,大家都睡吧,明天还有一堆事情呢。”
圣人终于来了。泰昌宫一改往日安静散淡的气质,变得热闹、喧嚣、忙碌。今晚,司乐排练了好久的《盛世太平》就要上演,将要登场为圣人献上歌舞的姑娘们个个容光焕发,花枝招展,成为这盛世的一个注脚。
伴随着悠扬而庄严的器乐声,唱歌的姑娘们用自己婉转动听的歌喉歌颂着当前海晏河清的盛世之景,曼妙的舞姿更让人移不开眼。
“好,好,好!”皇帝笑着称赞道。他跟身边的内侍高公公轻轻交代了几句之后,转头向站立一旁的刘尚宫说:“你们这里的歌舞赏心悦目,菜肴做得也不错。当赏,哈哈哈!”刘尚宫诚惶诚恐地说:“谢圣人!”
两个月之后,皇帝返回皇宫,带走了刘莺、袁似蝶。
一个月后,因皇帝十分想念泰昌宫饭食的味道,特招泰昌宫司膳进宫。
刘尚宫把这个消息告诉司膳时,司膳略一思忖,说:“能不能求圣人恩准,让我带上单青同去?单青是个好孩子,在厨艺这块有点天赋,也能吃苦,肯努力,带上她,一来可以帮衬我一把,二来说不定未来她可以做到尚食的位置。”
刘尚宫点点头,“那把单青叫来,问问她的意愿。”
司膳说:“不必了,单青向来随遇而安,就这么安排吧。”
命单青一同入宫的消息不久就传回了泰昌宫。
临行前一晚,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屋里显得有些冷清,何淑躺在床上,淡淡地说“青姐姐,这是我们睡在一起的最后一晚了……”言语之间,无限怅惘。
单青微微有些叹息地说:“我们五个人里,想走的,还没都走。无所谓离不离开的,反倒都离开了。人活着就是无法顺意啊……”
窦红什么也没说,只心想:我也一定会离开这里的。
一路上,单青望着不被高墙框住的蓝天,只觉天地辽阔,自己身如浮萍,不知会被命运带去何方,想从前自己也不过是平乐公主宫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只因长相与公主有几分相似,不合公主心意,就被派去泰昌宫,如今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去了,真是人生无常。
泰昌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所有人都继续按部就班地生活。
何淑闷闷不乐了好一段时间。虽然窦红是她们几个人里最大的,性格也最是沉稳,但何淑总觉得窦红只是表面上恢复了正常,实际上跟自己一样,也依然对留在泰昌宫中空掷青春,耿耿于怀。
何淑时常觉得自己身处一个精致的牢笼,待在这里不愁吃喝,也足够幸运地遇上了脾气很好的主事,可在这里,抬起头只能看到有限的一方天,怎么走,也走不出这宫墙,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她死死地按在这里,怎么也挣脱不开。从黑发到白头,死了以后被葬到宫人斜,一眼望到头,仿佛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上元佳节就快要到了。皇帝因今年皇后诞下龙子,下旨特许宫女在灯会举行期间出宫观灯。消息传到泰昌宫,大家一派喜气洋洋。
何淑兴奋地跟窦红讲:“红姐姐,咱们也可以去街上看花灯了!”窦红眼中一丝难以捉摸的光一闪而过,一整天干活儿都心不在焉,似乎在思索什么事情。
正月十五申时时分,泰昌宫宫门准时打开,宫人们欢欢喜喜地前往位于城中心的灯会。长街之上,灯火璀璨,样式繁多的花灯、各种杂耍、小吃摊子……让人眼花缭乱,何淑左看看,右看看,蹦蹦跳跳,开心极了。窦红则处处留心附近看管着她们的暗卫和周边的街巷,“何淑,前面有表演杂耍的,我们过去看看!”说着拉起何淑就走。
“何淑,你想不想逃走?”窦红轻声问。何淑一脸吃惊,紧张兮兮地说:“红姐姐,你是疯了吗?这里这么多暗卫,被抓到了,会死得很惨的。”
窦红轻轻笑了一下,说:“那我就先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窦红抱了一下何淑之后,转身混入观看杂耍的人群中。
何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窦红机警地在人群中躲闪,避开暗卫的观察。杂耍的人轰地一声喷出一口火焰,惊艳四座,吸引了在场的人的全部注意,只有何淑知道火消失的那一刻,有一个女子刚好闪身跑进了最近的暗巷。
“喂,刚刚跟你一起的那个女子哪去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将何淑的思绪拽了回来。何淑马上收拾好情绪,恭敬地说:“军爷,她嫌这杂耍没意思,去前面,看猜灯谜去了。”暗卫指着何淑说:“你别给我耍花招!”说着便急匆匆地向前快步走去。
周围人声鼎沸,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过节的喜悦,何淑抬起头,寒夜里闪烁的繁星在这浩瀚灯海的映衬下也失去了几分颜色,“这么美的花灯,只剩我一人欣赏了。”眼角忽然有泪落下。
上元节之后,泰昌宫共有十名宫女逃离,除窦红等两人暂时下落不明之外,其余几人皆被捉拿回来,杖刑处死,葬宫人斜。自此,一切都再度回归沉寂,死水微澜。
又是一年玉兰花开,何淑站在树下,抬着头,自言自语道:“这是第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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