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屋子里没有几个还能站着的人。
就是酒量再深的壮士,也扛不住面对离别的苦楚。
穆翀举找了个挨着暖炉的位置,将已经喝得晕晕乎乎的落衿拉过去,给她系上自己的大氅,还不忘给她手里的酒杯中换上温水。
落衿眼皮沉重,但是头脑清楚,穆翀举看着健步如飞,但眼光迷离,怕是已经醉了。
穆翀举看小姑娘眯缝着眼睛喝水,没头没脑地笑了一声。
“嗯?怎么了?”落衿抬头。
“无事,”他道,“只是忽然觉得,此刻实在有些太美好了”
“越是这样的时候,我越怕明日睁开眼,一切就分崩离析,仿若眼前的欢笑,只是一场梦。”
落衿愣了一下。
是啊,此时此刻……
饶是在落衿的百年岁月之中,也不曾有过这样热闹欢畅的时候。身边都是相熟的人,大家笑着,大声说话,她吃到了多少不曾见过的东西,还被一杯酒液染得眼前似梦似幻。
她看到穆翀举,便就觉得安心。
这感受前所未有。
经他这样一映衬,忽地显出从前光阴的孤独寂寞来。
明明是最漫长的光阴,如今若叫她回去,却只会不习惯了。
这里总是欢笑,总是热闹。
这里的时间太快,快到根本来不及反应,一切便已经过去,新的篇章到来,未知就在眼前。
“不会的,”落衿说,她想安慰穆翀举,但何尝不是在劝慰自己,“就算真开始打仗,总也要有个过程不是?你家父兄半生沙场金戈,又不是没经历过,你该相信他们能妥善应对才是。”
“是啊,”穆翀举抬眼,父亲和哥哥正抱在一起,也不知嘴里正嘟囔些什么。
“他们戎马半生,我却在这里躲清闲,”他自嘲地笑了。
“这叫什么话?”落衿双手托着面颊勉力支撑着去看他,“须知你身系三界四海的安稳,你好好活着,就比什么都强啊!”
穆翀举哼了一声,抬手一抚落衿的肩膀。
“落衿,这些天我常常在想,倘若我在昆仑能够多学些本领,是不是到以后,真有面对魔修那一日,便不会这样任人宰割?”
“此……非一人之力能够抗衡,”落衿道。
“的确如此……但,弱者便一定覆灭吗?”他喃喃,“必定叫强者吞噬——只要力量足够大,就是作恶也无所谓吗?”
“穆翀举……”
他忽地笑了,“我只是随口一说。”
“为恶自然是不行的,”落衿叹道,“可悲苦之处就在于……也许那恶报并非在今世。”
“穆翀举,我只会讲道理,我从前……没见过真的人间,”落衿说得很慢,她字字清晰,“我只知道天下必要一统,此后的臣民才能真正摆脱战乱离散之苦,其中种种,在九天之上看,只是必不可少的阵痛。”
“但是如今……我当真看到在这土地上生活着的人,看到轻易便叫人离散的雨雪和正在路上的战乱,我才终于明白了一句话。”
“什么?”穆翀举看过去,他乌黑的眸映照烛火,一明一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人生苦短,今生今世,三生三世,在九重天上看来,实在没有什么分别。
可是切实的生死、切实的苦痛、切实的忘川河洗净前尘。
非在其中沉浮,不得领略万一。
……
六叔推开房门,就看到角落里二少爷和落衿蜷作一团。
落衿身上盖着二少爷的大氅,脑袋舒适地靠在二少爷肩膀上。
二少爷大手架在落衿的肩膀上,另一手支在膝盖上,看着就不舒服的姿势,也难为他撑了这么久。
这本是老太君房中用来待客的偏厅,昨夜过了子时,外头的爆竹声一响,老夫人就回卧房去歇着了,大将军担心城防,领着大少爷出门去了军营,其余人各自回屋,就剩下这两个——一个酒量太浅,一个喝得太多。
老太君呵呵笑着说谁也别去管他俩,看咱们家穆二能撑到什么时候。
“少爷,”六叔蹲在穆翀举前面叫唤了一声,他猛地从梦中惊醒,胳膊一抽碰歪了落衿的脑袋,小姑娘也揉揉脖子睁开眼来。
穆翀举四外看看,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个。
落衿还靠在他身边,甚至她半垮的碎发已经跑进了他的领口……
后知后觉,穆翀举只觉得脑中轰鸣,一时甚至忽略了整宿别扭姿势下的腰酸腿疼。
六叔看着两人心中有些打鼓,二少爷此时看起来实在有些不靠谱,也不知道自己怀揣这消息他受不受得住……
“少爷啊……”六叔眉头紧皱。
穆翀举终于察觉出了些许不寻常,“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没没没,家里一切都好,”六叔道,“就是那个……陛下崩了。”
“哦家里没事就好,”穆翀举一摆手,“六叔你说是——你说什么!!!”
穆翀举噌地一下站起来,落衿半梦半醒间被他带倒,轰地一声摔在地上,整个人彻底清醒。
六叔扶额,“陛下驾崩了,在行宫中……就是昨天晚上的事,老爷和大少爷已经去了,叮嘱少爷你千万照顾好家里。”
穆翀举向后扶了一把柱子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们为大蜀的天灾和外患担忧了多少时日,可谁能想到……最先出问题的,竟然是……最中心!
“翀举——”
穆翀举刚简单洗漱,换了衣裳,就见自己院子的门被一脚踢开,许久未见的陈宏踉跄着进来。
正逢落衿也换了衣裳开门,给小姑娘吓了一跳。
“世——”穆翀举三两步上前将人扶住,等陈宏软囊囊地倒在自己怀里,他才想到,如今不能再叫世子,陛下驾崩,自己手中拎着的已经是大蜀的新王。
“陛下为何出现在此?”穆翀举勉强将人扶正,“陛下如今不是应该——”
“翀举啊——翀举啊!”陈宏在穆翀举肩膀上,将鼻涕眼泪全都抹上他的衣襟,“我爹死了,你说我爹怎么就这么死了?他这样不管不顾,将这诸多事务全部留给我啊——”
“陛下……节哀,”穆翀举拉着人往门口走。
他已经能看到院外等待陈宏的依仗,这厮想必是和负责礼乐的官员撒泼耍赖使尽了浑身解数,才叫护送的队伍走到了将军府门前。
六叔迎上来,面上带着些异样,看到陈宏在,也就没敢近前。
穆翀举注意到了,眼下却不是说事情的时候。
“落衿!”他回头。
落衿近前来,“穆翀——”
“我护送陛下前往行宫,你在家中什么地方都不要去。”
“……好,”落衿点头。
“家中先闭门谢客,我们回来之前不要见人,”穆翀举交代,“事务先全都听六叔的,另外祖母那里麻烦你看顾几分。”
“我知道,你且放心,”落衿道,“你去行宫小心,定风岭不在京城之中,陛下去的又突然……”
她的话没有说完,穆翀举却也明白。
他们上次遭遇魔修便是在定风岭,几个月过去,虽然京城中再没有明显的魔气,但穆翀举的身份特殊,总要多加小心才行。
“我知道,你也注意安全。”
他说罢,便架起陈宏的胳膊,将哭的像一滩烂泥一样的新蜀王往院外挪动。
“落衿啊……”六叔走过来,两个人同看着已经走到门口的穆翀举。
他神色实在有些不妙,落衿不免担心。
“怎么了六叔?”她问。
“方才有一件事,我没敢这时候告诉二少爷,”六叔道,“今儿早上老夫人听说陛下驾崩的事,想要出门探看……许是宿醉头疼,又或者起得急了,结果在门槛儿那绊了一跤,摔了。”
“什么!”
……
“翀举,你说我可怎么办啊……”
车辇中,陈宏拉着穆翀举同坐,这明显不合礼法,可大臣们面对根本那不成样子的陈宏,除了依着他的性子来,也毫无办法。
“我爹!你可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是在女人的身上死的!”陈宏咬牙切齿,“他近些年来就指着女人活着,现今终于……终于算是……可他倒是轻快利落,叫我怎么办!”
陈宏已经念叨了一路,穆翀举压根插不上话。
昨夜除夕,陛下在行宫中大摆宴席,请了几位近臣和皇亲国戚前往相聚,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酒池肉林、穷奢极侈。大将军一家本也在邀请之列,只是穆重阳以承担护卫京城重责为由推脱了。
除夕上午群臣觐见,穆柯回家的时候刚和弟弟抱怨过,陛下看起来面色恍白、眼底乌青,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谁知道不过几个时辰后就——
“我听不得那些政事、民生,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用力拍着座椅,“朝堂上那些文臣!我从前远瞧了他们都要躲着走!如今怎样!我要日日见他们!”
“翀举、翀举……我可太害怕了,你根本想不到,我今早天不亮就被人从寝房里揪出来,他们成千上百的人跪在我面前喊万岁,你不知道有多吓人!”
“行宫……翀举,行宫就要到了,从我记事开始我和我娘就被囚在这,要不是那老头子的儿子都死绝了,我就在这终老了——翀举,我不想去定风岭,更何况他就死在那!”
陈宏还没有发泄完,车子已经停了。
老太监毕恭毕敬地撩开幕帘,提醒道,“陛下,该下车了。”
陈宏被忽然探出的头下来一跳,“你……你、我……”
“陛下,”老太监不卑不亢,“陛下如今虽未登基,却也是我大蜀的帝王!如今说话做事,也该遵从礼法。”
“我……我……朕……”
陈宏的话哆嗦着,字字带着拐弯,“朕……”
他撑着穆翀举的手臂,本想要往外走,却在对上老太监眼神的一瞬间惊叫着摔倒,他抱住穆翀举的大腿扬天嚎叫,“翀举!我害怕啊——啊——你可不能走啊——我害怕啊——”
陈宏:朕~~~~~~~~~~~~
穆翀举:(叹气)。
假期愉快!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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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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