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迁是淮安府下的大县,虽不比青州城富庶,但城内人多店多,颇有生机。
穆檀眉是为道贺而来,理应登门拜访,陆晚娇一贯利落强干,也不见外,一进城门便大包大揽地安排了几个仆婢,各领一职忙活起来。
不过半刻钟功夫,两人已经入榻了宿迁城中最好的客栈,又一盏茶功夫,刘书刘牛兄弟两个已将所需所用,采买齐全。
“家里有个能人是不一样,我差你甚远啊!”穆檀眉倚在床上,由衷感叹。
陆晚娇叉着腰,指点刘虎等几个丫鬟拆解行囊,再分批挂入柜中,闻言灿然一笑,“你是缺乏机会,任谁遇到卫氏这样的当家主母,都得费心劳神的把中馈接入手中!”
穆檀眉看她笑颜明快,心知她心情正好,就拿了早前一直刻意压下的话,来问她。
“卫家那位姑娘,这会儿也该上路了吧?”
“你说卫圆儿?”陆晚娇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随她去吧,有爹看着,想必也翻不过天去。”
穆檀眉失笑,“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算算时间,卫氏若不想耽误了带侄女赴寿宴,这一二日就该启程了,兴许这会子已到了省城也未可知。
那日听说消息,她特意留心打探过,得知这位钱学政家的老夫人,乃是京中伯府出身,在勋贵女眷间颇有几分门路,也难怪卫氏眼热昏了头,也想试着攀攀这高枝。
万一卫圆儿在钱老夫人跟前得了好机缘,有她帮着上心,纵然许给巡抚家的公子不成,可也是今非昔比,身价陡增。
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穆檀眉暗暗点头,下意识觉得这般谋划,不是卫氏作风,怕是那位亲亲侄儿从中出力不小。
陆晚娇撇嘴,“我仔细想过了,若只是卫氏作妖,我爹或许容她小打小闹,可这事牵及卫家兄妹,他总不至于由着外人胡来。”
更何况只能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啊,她也嫌累。
“你殚精竭虑惯了,此次借机放下,是该好好松快。”穆檀眉深以为然。
陆晚娇刚要点头,又想起一事,思索道:“卫氏带卫圆儿上了省城,爹爹又忙于交接离衙等公务,府中便只剩下卫允麟一个主子,若他生事……”
“我这就传信回去,命人从外盯好陆府。”穆檀眉缓声道。
等刘牛领命去了,丫鬟伏月微喘着气,叩门进来行礼。
此番出远门,为安全计,她共带了仆婢四人,加上姐姐的丫鬟烟芷,也算有些声势了。
大家各司其职,唯有能识文断字的伏月,她另有安排。
穆檀眉的视线一下落在她捧着的紫檀叠盒上,“买齐了?”
伏月小心翼翼地搁在圆桌上,脆声答应:“是,奴婢去了两家上乘的书肆,才采买了这一套文房,临回来时,也依着大人的话,在客栈对过的书铺子里随便买了一沓宣纸。”
“盒子呢?”
伏月又答:“也是依大人之言,买了好的。”
穆檀眉便笑,“做得好,辛苦你了。”
“大人愿意带奴婢随行,奴婢已经很欢喜了。”伏月高兴的面上带红,矮身退下。
陆晚娇立即揶揄,“我还当你不会管教下人,谁知道你无师自通。”
“全赖姐姐挑得人好。”穆檀眉无奈一笑,并且她心里也不拿他们做奴婢。
“这是给夏家老三的贺礼?”陆晚娇打开盖子,略略看过两眼,失了兴致,“你送个礼也要田忌赛马,跟对方较量个高低?”
穆檀眉失笑,夺过盖子重新盖上,“你就当我是近亲情怯,想试探他们的态度吧。”
陆晚娇动了动嘴,最后却道:“其实你也不必试探,就送这刀纸又如何?若他们还有一丝良心,总该心疼你独自在外长大的不易。”
穆檀眉垂下眸,心里则不置可否,暗想就看这夏家人对她,究竟有几分在意了。
若是给她好脸,她自会迂回配合一番,若是不假辞色,她也不会留人脸面,只需在人前把那孤女的凄苦身份显一显。
夏家如此高的门第,即使内里不体面,在外也会顾及一二的。
陆晚娇不知她的心思,正一味的心疼,斟酌着该如何宽慰,岂料穆檀眉没事人一般,兀自叫了小二进来传菜。
等到了后日,姐妹两个在宿迁城里逛铺子取乐时,街上忽涌出一队衙役,沿途清场。
“他来了。”穆檀眉笃定道。
一阵车驾声传来,载着宿迁城新任知县的马车,最终停在了县衙正门前。
门帘一晃,一个年约二十的年轻男子,带着一身风尘下了马车,众星捧月的跨入了县衙的朱红大门。
他转过身,不慌不忙地掸了掸袖角,朝着四周围观的百姓连作两揖,方才离去。
“这就是你三舅舅?”
陆晚娇先是不屑,侧目见她脸色还好,便犹豫着说了句公道话,“果然人不可貌相,此人瞧着人模狗样,却是夏家人。”
“夏崇意十九岁中进士,自然是意气风发。”穆檀眉十分平静。
她的记忆里除了亡母,对外祖家人毫无印象,也没什么感情,自然谈不上难受了。
不过方才那张年轻的脸,与她眉眼处,确有几分肖似。
血脉一事,果真做不得假。
她偏头对上陆晚娇的眼睛,暗想陆顶云的发妻早亡,也不知姐姐这些年来,与外家是如何走动的。
若是亲睦还好,若是不过寥寥,只怕她要触景伤情了。
夏崇意既已就位,穆檀眉也不扭捏,当晚就叫刘书前往知县府去送了拜帖。
她如今身具功名,又早已自立门户,因此自然是以自己的身份登门拜访。
今日得见夏家人的庐山真面目,陆晚娇也不似过往那般,对穆檀眉外家的人和事讳莫如深了。
姐妹两个起了谈性,就支起桌子吃汤锅,边吃边聊。
这是陆晚娇的爱菜,因刘虎这丫头有一手好厨功,便亲自去集市上买了好牛肉,自己洗净,片成薄如蝉翼的薄片,在沸烫里一涮即成。
陆晚娇第一次尝她的手艺,爱不释口。
正吃得火热,刘书却忽然急匆匆回来了,他在门口迟疑片刻,见主子们吃得和乐,脸上不禁带出了为难的神情,被穆檀眉眼尖瞧见,搁下筷子问他。
“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刘书立刻不忿地道:“大人!他再了不起,再如何少年英才,也不过区区一个知县罢了,怎能连他的一个门房,都如此逢高踩低,看不起人?我规规矩矩地递拜帖,他竟公然对我冷言嘲讽!
“若非当时另有旁人家递贴,那门房忙着逢迎打点,只怕我还轻易不得脱身。”
陆晚娇冷笑连连,“啪”的一声摔了筷子,只讽刺道:“我说什么来着,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夏家的烂藤上能结出什么好果子来?”
穆檀眉倒是面色如常,她微微起身,亲自给刘书夹了一碟子好肉,宽慰道:“你也去用饭吧,辛苦你跑这一趟。”
刘书自知失态,惹得陆小姐跟着生气,便羞愧的点点头,“无妨无妨,总归是将帖子送到了。”
陆晚娇是个护短的人,见刘书的背影消失,目光轻蔑地落在那备好的贺礼上。
“好在你多思,先让伏月那丫头没了一沓子下等纸,不然真送了好礼与他,也是好肉喂进了狗肚子里,浪费了!”
穆檀眉没说话,自顾自的夹起肉去蘸旁边的芝麻碟,再送至陆晚娇的唇边,见对方下意识的“啊”一声吞掉,这才哼然一笑。
见陆晚娇略略消气,穆檀眉才微微挑了眉,同她解释起来。
“你有所不知,我这位三舅舅,虽非状元榜眼之才,却也是陛下钦点的一甲进士,是货真价实在御前挂上了名号的。许是因此,选官时又将他分来了这等安定富裕的好地方。”
她不急不躁的继续道:“他什么都不做,日后也有顺风顺水的好前程等着,如今眼高于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更是在我预料之中。”
“那你打算如何?你也不生气?”陆晚娇跟着着急。
穆檀眉抬眼看她,莞尔一笑,“他与我有这层血脉牵连着,他好,于我只会更好,我着什么急?”
“……也是。”陆晚娇愣愣点头。
能白得一个有前途,有才略的亲眷,总比得个混子无赖强些,她只希望夏家的人,纵然给不上眉儿亲情和助力,不会拖累她就是好的。
“况且今日之事,说白了,不过是他御下不严,一个门房,我又何必放在心上。”
穆檀眉说得淡淡然,谁知却是一语成谶,等到了晚间,众人正预备休憩之时,门房外忽地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礼怯地敲响了门。
穆檀眉开门见是掌柜,微微一怔。
“这位客官,有信给您。”
穆檀眉扬眉接过,赏了钱,将门重新拴好,这才坐到桌前翻转着看。
陆晚娇已然睡下,穆檀眉不需启封,只见那中央铁画银钩的“昧昧亲启”几次,当下便明白了这信是来自谁手。
她拆开信封,倒出夏崇意的名帖,对夹在其中的那封家信丝毫不感兴趣,直接压在一旁,宽衣睡下。
次日巳时一到,穆檀眉带着刘书准时过了府。
一地知县上任,四面八方自有权贵富户来贺,端得热闹。
穆檀眉混在人群中,随着人流进府,她虽有主人名帖,却因是个过分年轻的女子,还是频频招人侧目。
所幸所来之宾,皆是权势之人,自诩体面,倒无人与她难堪,只是对其视而不见。
只这份风度,在主家排座时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她一个姑娘家,又无长辈带着,凭什么被排到了主桌上?是不是弄错了?”
“哼,谁家的姑娘抛头露面,真是败坏门风啊,也不知这姑娘和夏知县是什么关系,也由着她胡闹?”
穆檀眉耳力好,自是听见了身后人的窃窃私语,只她对这些非议早已习惯,今日又是夏崇意做东,便有意不作声,自顾自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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