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动如山,旁人反倒起了疑。
“莫非这小姑娘的身份不凡?可瞧她衣着,也不过尔尔,偏偏这般年纪却能沉得住气……”
同桌的大乡绅董牧午留意了她许久,搓转了几十下扳指,还是没推算出她的身份,到底觍着老脸上去打探。
“恕老夫叨扰了,姑娘也是淮安府人?”
他厚着脸皮,面上堆笑,穆檀眉混迹过一阵子的人场,当然做不出伸手去打笑脸人的做派,就从他递过来的一碟子榛子里,随手拾了两颗吃。
“倒并非是。”穆檀眉拱手一笑,自报家门,“在下姓穆,海右省乾封人士,初来宝地。”
不姓夏,也非世族大姓。
董牧午稍有放心,抚掌而笑,“海右与我省相邻,虽相隔不远,论风土人情还是有些差异,姑娘此次也是应夏大人所邀?”
“哦?”穆檀眉听出话里意思,故意捧他,“您也是夏大人亲邀?”
“哪里哪里!”
锦服胖子赶紧含蓄地摆手,意味深长地动了动嘴角,脸上隐有骄傲,“是我京中的兄长与夏大人家是姻亲关系,所以颇有私交,我家姓董。”
“原来是姻亲。”穆檀眉敬服一叹。
转念想起自己的身份,暗道保不齐在辅国将军府看来,自己家也不过是一门姻亲,说远不远,说近也没那么近。
她作恍然大悟状,“莫非是宫中丽妃娘娘家的那个董?”
“正是啊!那是我族妹。”
说到此处,董牧午与有荣焉地直了直身子,却不小心被过路之人一挤,打断了未尽的谈兴,他笑脸一收,扭头去看那人,谁知对方竟正巧在他身边落了座。
那人有些狼狈地理好衣摆,含笑拱手。
“抱歉抱歉,人有些多。”
穆檀眉不禁同其他人一样,仔细去看此人的模样,约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额发微卷,深目挺鼻,脸上线条爽利,带着一种英气的漂亮。
他衣饰矜贵,一看就出身不凡,因此虽年纪轻,满桌的人却无一去招惹,连老董也呐呐笑着住了嘴。
偏巧他也不是个热络性子,别人不敢问,他也不主动提,一时间主桌上的气氛就冷了下来。
幸而宾客到齐,有丫鬟依次上前往各桌上摆蜜饯瓜果,穆檀眉早上吃得不好,这会儿腹中就有些饥饿。
她早看准了一盘子脆笋干,伸手想夹,发现短了一截,穆檀眉冲身边的董牧午示意一下,对方却没帮忙换菜,而是笑呵呵地起了身,极为客气的与她换位子。
等穆檀眉重新落座,她才意识到不对。
压垮了桌上氛围的始作俑者,这会成了她的邻座,穆檀眉暗叹一声觥筹场上无好人,再想夹笋却是晚了。
盘中空空如也,身侧的少年人则是矜持地搁下了筷子。
穆檀眉险些挂了脸,一时间与桌上宾客生出共感,只觉得这人有己无人的性子,确实有些招人恨。
她正收敛心思,忽而听到一声骚动,忙抬头寻声去看,岂料视线被董牧午硕胖的身躯挡了个一干二净。
她见董牧午飞速地擦了擦嘴边的糕点渣子,神色一正,腰背坐挺,整个人都带上了七分拘谨,立刻心领神会。
夏崇意来了!
果不其然,夏崇意换了一身常服,长身玉立的从内厅款款而来,他虽不过双十年纪,却出身高门,自幼讲究的便是接事待人,通身气派,与寻常儒生县令极为不同。
“久等了,诸位为本官车马劳动,本官实在是愧之,还请随意享用!”
夏崇意情真意切的说了几句场面话,一抬手,知县府内的无数丫鬟托着肴盘鱼贯而入,菜香四溢,甘旨肥浓。
穆檀眉放眼菜色,见无不是精巧珍馐,心想凭知县的那点微薄俸禄,显然是不够支撑的,辅国将军府世代勋贵,果真家底深厚。
就是不知将军府贴补夏崇意的这些银两里,有没有她亡母名下的那一份。
夏崇意推杯换盏,与人应酬,穆檀眉自不会委屈了自己,只执着箸专心吃喝起来,她专挑席面上的贵重食材吃食,面上不显,心里却是越吃越有些委屈。
来这里之前,她平生最大的喜欢,就是吃美食,只可惜前世的单位地处偏远,没那条件,等到这一辈子,又是寄人篱下,只能看着陆顶云的脸色,依着他的口味。
等她辟府别居后,又有了太多的事要做,没了从前享用美味的纯粹心思。
而夏崇意想来是应有尽有的。
她咽下口中饭菜,抬眼一扫,见夏崇意春风得意地执着酒杯,往主桌这儿来,身侧的董牧午余光撇到,赶忙擦净手嘴,虚坐着严阵以待——
夏知县却谁也没看,直奔穆檀眉而来!
桌上人满嘴的贺词落了个空,俱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前途无量夏大人,在一个半大丫头面前,半弯下身子,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夏崇意笑眼弯弯地问:“吃好了吗,合不合口?”
穆檀眉也愣了愣,她微微点了下头,坦白道:“吃好了,多谢三舅舅款待。”
三,三舅舅?
一座众人的表情立时精彩起来,董牧午更是惊羡失色,他坐倒在椅上,头脑飞速转动,居然还真被他从记忆中搜寻出了一个人来!
姓穆,莫不就是那个举家报忠,被陛下特赐功名身的穆家孤女?
他家累世乡绅,族中嫡枝不乏闻人名仕,自是消息灵通,且就前几日传来的消息,这小女子,甚至当真中了小三元,跃升为士!
本以为辅国将军府这么多年对她不闻不问,已是弃之不理,谁想人家亲情甚浓!
难怪啊难怪,她一个姑娘家,有本事出现在这里,董牧午老脸微红。
他不过是脸红,其他才嚼过穆檀眉舌根之人,却是如坐针毡,如芒刺背起来,本是想与新知县大人讨个巧,怎么就先辱及了人家家人?
穆檀眉的心情也很微妙,她自从来到这个世上,从未见过与她血脉相连之人,唯一接近亲人的人,就是陆晚娇。
她不怕什么孤身一人,即使人人将她看作孤女,她也对此漠不关心,只是置身事外。
可如今见到了夏崇意,她才恍然觉得,自己不是什么漂浮不定的过客,而是一个切实的人。
为什么?是因为受到原有记忆和情感投射的影响吗?
穆檀眉心里别扭,觉得奇怪,夏崇意此刻却比她心里更别扭。
他和穆檀眉不一样,对早亡的姑母姑父,他是有深刻记忆和强烈情感的,也因此面对这张极为熟悉的脸,他瞬间被唤起了那分从未启动过的亲情。
祖父所言甚是,穆檀眉与他们的关系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任家中的人见了这张脸,都说不出不字。
何况她还如此出众,纵然在旁人眼中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出众,但不妨碍他的欣赏。
夏崇意恳切地感慨,“我听闻你才中了小三元,还是在海右这等能才辈出之地,真是了不起!”
穆檀眉忙恭谨道:“上承陛下天恩,幸不辱命。”
这话一出,厅堂中心思各异的众人,俱是哑口无言,是了,任穆家这小姑娘如何惊世骇俗,也是陛下属意的,由不得他们说三道四。
见她说话谨慎,夏崇意心知她不欲声张,就将满腹的话暂时压了压,转头另斟满了一杯酒落座,不失恭肃的冲着众人遥遥一敬。
“诸位今日的情谊,夏某心领了!”
他换了称谓,在场众人皆是人精,见知县大人领情,高高兴兴重新将这场接风宴热了起来。
穆檀眉身处风眼,感受最深,就比如方才还自命高傲的老董,眼下仿佛心甘情愿地做起了她的布菜丫鬟,仗着二人有过几句寒暄交情,那叫一个言辞热切。
穆檀眉性子稳,不声不响的一一应付了,不仅自己没吃亏,身周几人自觉与知县大人家攀上关系,也都是心满意足,开开心心。
唯独那额发卷曲的少年人一个,对穆檀眉始终如一。
倒不是对她视若无睹,置之不理,只是此人行事作风,很是分得清主次内外之别,他对宴上凭空出现一个小姑娘,自然是好奇的,但也不过是多流连一二。
待大家都套清了出身关系,这人的身份,还是一团迷雾。
穆檀眉冷眼见夏崇意是有意,不将注意力带到这人身上,偏偏举手投足对他不失敬意,多有照顾的样子,心下不免猜测。
谁想散场后,夏崇意再三留她叙话时,穆檀眉在知县府的正院,再次见到了他。
“又见面了。”穆檀眉怔了怔,客气一揖。
对方直勾勾地看了她片刻,忽地展颜挑眉问:“你是生在九边的?”
穆檀眉猝不及防,点点头再又摇头,“听说是这样,但我记事起就住在陆家,对九边并无印象。”
这个答案显然让对面的人很失望,他嘴角一抿,坐向一旁,神情一瞬间有些懒散。
“也是,你们这些世族女,都是对边境惟恐避之不及。”他似笑非笑地看向她问,“不过你有些不同,听说你不爱红妆,只喜欢看书?”
穆檀眉微微蹙眉,知道对方的不礼貌,多半是有意想要冒犯她。
虽不明白缘由,她仍是稳住心态,面色沉稳的答道:“我是个科考之人,读书做文章是我分内之事,哪里奇怪?”
她视线微动,将那人上下细细打量一番,最终停在他出挑俊秀的脸上,语带审视之意的问:“倒是你,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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