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作之助每天在港口黑手党里做着鸡毛蒜皮的杂事,包括但不限于,处理店铺老板的出轨问题,裁定道路两端起点和终点在哪里,劝导试图表演倒立喝汤的老大爷不要那么做……
收拾尸体是日常杂务里面最常见的一项。在每时每分每秒都有人在死去的横滨,频繁到好比喝白开水,跟呼吸一样寻常。
今天,织田作之助又被分配到收尸的任务。
同事们总爱分一些脏活、累活给他,与其说红发青年很好说话,不如说他根本就不说话,只平静地接受了所有抛给他的冗务,不在乎自己与他人工作内容的差距。
他的朋友太宰治为此打抱不平,织田作之助却认为无关紧要。
别人有别人的龌龊,他自有他的天地。
织田作之助立志当个小说家。等闲畅游在书写的文字之间,构建出一个全新的世界。期间的美妙滋味难以同他人描述,内心的丰足能叫他忽视外部的鸡零狗碎。
哦对,他当家长了。
夫人贵姓?没有夫人,单纯有一个孩子。
不,不是拐卖的,保证对方是出自百分之一百的自愿,而且是孩子主动选择的他。
是个女儿。
聪明可爱、活泼大方、美丽动人、贤淑能干、文静优雅……
孩子的优点像夜空的星辰一般多,几个月都数不完,不管是微笑的样子、皱眉的样子、迷惑的样子,怎么看都看不厌烦,怀抱着就能心生慰藉。
其实没有任何优点也没有关系,她单单存在着就是无可比拟的日曜,一出现就自发地攫取了他的目光。
什么?用词矛盾?
没有这回事哦,他可是个小说家,在用词方面会严谨一些。
他看到了孩子的方方面面,喜爱、珍惜她的每一面。每当他情不自禁要跟周边人介绍他的孩子时,平稳诉说的口吻就形同炫耀,无意识流露的点滴酸得人牙齿疼。
织田作之助像是高压锅塞进了一块冻肉,再坚硬的心肠也会在亲情的炖煮下软烂如泥。
时常保持着高温的热忱,又由于个人的性情克制着,而不至于使父女二人沸腾,而当外部的压力损坏其稳定的结构装置,就会造成波及范围极大的爆炸。
织田作之助收尸的相关事宜,或轻松或繁琐。主要看尸体的形状、状态。
有的人死了,可以留个全尸。有的人死了,只能拿铲子来抬。
处理了一箩筐黏黏糊糊的人体残渣,跟着他的新员工忍不住跑去吐了。
由全程面不改色的红发青年,推着零零散散的尸体组织去交工。
马路上有辆救护车与大巴车相撞,所幸里面的人员没有大碍。就是后车厢停放的担架被震出来了,露出一具裹着白布的尸体。
医护人员们齐心协力地搬着担架,往车上抬,预备重新启动车辆。
织田作之助推着推车从旁边经过,隐约看到了尸体露出来的一只手。挂着鲜红的,与他的发色相似的红玛瑙链子。
“铃铃铃——”
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了港口黑手党底层员工。
蓦然惊醒的红发青年,心里有某种被撕裂的钝痛感,挥之不去。
他琢磨不出一二,很快遗忘了刺痛的梦境。去处理今天被分配到的收尸工作。
路上有辆救护车与大巴车相撞,震出了后车厢停放尸体的担架,是逝去的死者企盼地想要再见一眼自己的至亲。
医护人员们正在往车上推担架。
具有一定重量的担架,几人共同搬运也费力。何况在一位医护人员的手扭到的情况下。
织田作之助见到这个情况,停下推车,上前帮手。跟车人员们向他道谢。
为方便搬运,织田作之助跳上车辆。待担架完整地摆进了救护车,他瞄了眼被白布裹着面部的尸体,心里有些不适。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他的女儿也是差不多的身形,刨去担架自带的重量,体重也差不多相当。
红发青年拍拍手,准备跳下车,离开救护车,抓紧时间下班,回家拥抱放学归来的女儿。
手放下来的一刻,碰到了担架侧面。运输装备受力,牵动了摆放着的尸体。被布蒙住的女尸,手垂下来,滑进他摊开的掌心。
一如多年以前,见到杀人现场的小孩坚定不移地牵住了他的手掌。
人与人的感知奇妙而不可捉摸。
没接触时,总觉着有隔阂,触碰到了,哪怕遮住了眼,掩去了形容,也能在一瞬间明确对方的身份。
这只手,织田作之助再熟悉不过。他牵了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的无数次。
他见证她的掌纹与她的生命线一齐生长,长啊长,长进了他的心里,与他的生命线连在了一起。
世初淳说,他遇到哪个幼童,都会为对方付出一切。她只是偶然发生的侥幸。
织田作之助不明白孩子为什么要在意这点,索性摸摸她的头,“我现在遇到的是你,不是吗?”
因缘际会,双方相遇的节点,哪会知晓离别是何时何分,亦不能切肤地感受到分离时刻万分之一的锥心之痛。
车祸损坏了救护车内部的白炽灯,车内光线相对昏暗。
红发青年的眉峰拧动,向来没什么情绪的眼眸杂进了些微的裂痕。那裂缝越来越大,令他的脸部、皮肤、乃至全身,无一处不透露着坼裂的声音。
织田作之助的目光落在那块白布上,又仿佛什么也没有落。单是在空气中无规律地梭巡着,横冲直闯地找不到着落点。
或是不敢找到。
洁白宽长的布料兜下来,盖住了遗体全身。没有丝毫起伏的布料,能简易地分辨出他面前的躯身,是名确切无疑的死者,没有呼吸起伏,没留给家属任何可供狡辩的余地。
织田作之助伸出手要掀,又止住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手隔着虚空,落在尸体的额头。下方是两处凹陷的眼窝。
红发青年描绘着遗体的颜容,一如收养世初淳的早些年,他教授孩子文字,在她手心里一笔一划地描写他的姓名。
接着是鼻梁、嘴唇,隔着冰凉的空气,一个部位,一个部位描摹,拼凑成了他熟谙到闭着眼都能描绘出的形容。
是她没错。
确切心中设想的一刻,恍惚之间,似有群山崩落,天摇地动。竟叫人一下站不住。
而天未变,车未挪,震动的只有一个父亲的心灵,和专属于他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这时失去了报时的意义。医护人员们连叫他好几声,织田作之助都听不见。他横起心,抓起旁侧的布料,向上猛掀。
跟车人员们要阻止已来不及,众人喧闹声嘈杂,似近还远。纯洁无垢的织物缓缓下落,死去的少女垂着眼,沉睡着犹如鲜活。
“铃铃铃——”
红发青年从Lupin酒吧惊醒,桌面摆放着送给女儿的精美礼品。
“做噩梦了?脸色都发青了。”他旁边的友人太宰治开口。
织田作之助扶着额头,“我,想不起来了。”应该不是好的,值得回忆的梦。
坂口安吾瞅着包装盒,笑他,路过店铺遇见好吃的、好玩的,就惦记着女儿一份,也不记得他们这边的好友。
织田作之助缓了口气,敲敲橱柜,表示:“我有女儿,你没有。”
比橱窗里的礼品还珍贵的情报员就笑不出来了,轮到捧着手机的太宰治捧腹大笑。
黑发少年倒扣着手机放下,遮盖掉短信内容,是个隐秘的笑。
现在,你也没有了。
接到世初淳的死讯的一刻,织田作之助拿起外套就走。
其余二人都是人精,简单地分析出了友人脸色大变的原因。遑论其中一个还是出了大力的推手。
三人离开酒吧,脸上再没有一丁点笑意。此间以织田作之助的面色最为难看,堪比正在几个城市上空肆虐的暴风雨。
突如其来的地域性降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红发青年赶到医院时,路面只留下湿漉漉的痕迹,证明先前有倾盆大雨洗刷此地。
人死如灯灭,最终只残余那么丁点的迹象,在日出蒸发殆尽前苦苦地支撑着,勉力保留自己涉过的踪迹。
丧葬人员指引死者亲属前往地下太平间,乘坐电梯到负三层。织田作之助照号码找寻,推开了沾着寒气的铁门。
门内站着一个年少的女学生,却不是他的女儿。
室内正中央横着摆尸架,上头裹了层白布,能从布料起伏的曲线大致分辨出里面躺着的,是具身材标准的少女尸体。
织田作之助迈开腿,每一步宛若双脚绑着千斤巨石。
他身上的寒气与停尸间里的制冷不相上下,内里滋生着一种压抑的疯狂。
以前闲聊时,织田作之助说想要去陈列着自己小说的书店。
世初淳说,以后等她挣钱了就开一家。
他说自己缺乏才能。
“那您的射击技术?”
“那是拿到枪就会的。”
“父亲再客套下去我就要打人了。”
“我喜欢聪明伶俐的女性。”他摸摸孩子的脑袋,深深叹了口气。
“我真的要打人了。”女生攥着拳头,在他心口轻轻地碰了一下。
被尺骨茎突硌到的部位,此时此刻,接收到了超时空的久远撞击。力度大得仿若陨石穿越太空,不管不顾地朝地表冲撞,砸出大片的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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