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房间中,只有床头的一盏晦暗烛火,屋内的炉火烧得很旺,火上炖着汤药咕噜作响,热气扑满整间房子,四处都充斥着药剂的苦涩,一种温温的死寂。
女子长发披散,不知在床上睡了多久,均匀的呼吸声浅得像缥缈的烟,只要一伸手就能掐断。
而她的床头,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个人。
洛河睡了三天,元安就守了她三夜,那日赵痴人走出来时直摇头,留下三副滋阴补气的汤药吊着她的命,说是如果这三日能醒过来便安然无恙,若是醒不过来便是回天乏术,不必再找他续这汤药了。
元安当然不信,他照着赵笑的方子又去药铺里抓了七副,准备若是洛河不醒,他便用这汤药吊她一辈子。
不过幸好,她醒过来了。
洛河伸手摸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觉得触感颇好又揉了揉,沉睡中的意识逐渐苏醒过来,她眯起双眼适应周遭的光线,然后转头看向坐在床边撑着头的人。
他眼下的黑圈和睫毛在灯下的投影重合在一起,太阳穴处的伤疤不再被刘海遮挡,嘴角自然下垂,舒展的五官透露出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纯情,像一只还不会支耳就随军作战的幼犬。
洛河静静地看着他,他不睁开眼,就不会露出总是挂在脸上的过分恭敬,而此时此刻倒像是被魔咒封印了满身的肃杀之意,竟还有些可爱。
她加重手上的动作,对方晃了晃身子,明明困得眼睛睁不开,却还是开口低声唤道:“主上……”
洛河慢慢收回手,下一刻被人抓住,元安腾得站起身,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一样颤抖着捏住她的手,瞪大眼睛。
“怎么跟做噩梦似的,我睡了很久吗?感觉头好晕。”洛河刚一坐起来就觉得头晕目眩,想来应该是太久没吃东西有点低血糖,她尝试挣开他的手但没成功,只能就着这个诡异的姿势说话。
元安没说话,像是魔怔了一样越捏越紧,将她白皙的手腕捏得发红,与自己伤口纵横的小臂形成对比。
这三天里他每日天一亮就去书房整理情报,傍晚再回来守着她,他无数次地责怪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早点到,为什么没有多派一些人在她身边,如果……要是有如果……
他观察她被褥上的折痕,记下她每一次呼吸的频率,奢望着从这些细节中窥探出她醒来过的蛛丝马迹,但他似乎又再次进入了那个梦魇,那个她好像醒过来,坐在床上,责难他那天来的太晚的梦魇。
“元安?你在想什么?”洛河感觉不对劲,她抬头不安地看着他,自己一个病人只用轻轻一拉就能将他拉到身边,听着他双膝“砰”一声撞到床架,他仍不知痛般紧抓着她的手。
元安仿佛隔绝了周围所有的声音,他眯起的眼睛带着迷离,看向她的目光是穿不透的浓雾,嘴角的笑像是淬了毒般,颤声喃喃自语道:“幻像竟能跟实体一样真实,若是能永远待在幻觉中也不错。”
“你在说什么?”
“主上想出去转转吗?快要破晓了,下使背着主上去看日出。”他慢慢松开她的手腕,虔诚地跪在她床边,吐字清晰地说道。
洛河猜他怕是把自己当成梦中幻觉了,她好气又好笑,伏身在床边与下位他对视,伸手拉住他的衣领拽向自己。
“元安,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肯定都不相信,你既然认定这一切都是幻觉,那为什么不干脆做一些能放肆的事情呢?”
她双手环住他肩膀,重心下压,半边身子从被褥中探出来,气息从他耳畔环绕到下颌,她折返吻上他的唇,气息沿着喉结滑动渡回她口中。
灯下二人的影子边缘逐渐模糊,元安抱紧怀中的人加深这个吻,但等到洛河摸到他腰带的暗扣时,他突然狠狠一震,按住她的手,眼中多了几分清明。
洛河笑说:“不是在做梦吗?不是幻觉吗?你害怕什么。”
洛河看着他的目光逐渐聚焦,笑意更深,她环住他的腰,将耳朵贴在他胸前听对方如雷心跳,再不动声色反手去解他腰侧的暗扣。
元安:“我……”
洛河打断他的话,压下他的脖子再次覆上对方的唇,他被动地接受她的挑逗,神智像一根细线被她提拉拽动濒临断裂。
“草。”
门砰一声打开再砰一声关上,寒风吹散室内旖旎的暖意,洛河拉紧身上单衣,忍不住往元安怀里钻了钻,而门外的人落荒而逃还被绊了一跤,以头抢地的撞击声清晰地传入房间里。
元安这下像是醒过来了,他低头无措地面对怀中的洛河,眼睛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不……不行。”元安眼下的乌青被蔓延开的浅粉替代,他扫开洛河的手将人从地上打横抱起放在床上,还不忘记盖上被子。
“为什么不行,”她拉住他,“你不是最听我的话了吗?为什么不行?”
“这个不行。”
洛河说:“那我不需要你了,你走吧,换个行的人来。”
“不行!”
元安目光躲闪,脱口而出。
洛河转过身背对他。
元安说:“……至少现在不行。”
“小性子还挺倔的,”洛河也没想要现在就把他拿下,见对方退步,自己也找了台阶下,“我记得那日你说你去查了老头和那个女人的资料,有什么消息吗?”
元安像是早有准备,从袖口拿出折好的白纸摊开交给她,“都写在纸上,老头的查清楚了,但那女人的消息多来源于坊间流言,不知道能不能相信。”
洛河侧目瞥见半透明的白色窗纸上影影幢幢闪过几个诡异的人影,她装作没看见接过纸张,一目十行阅读起来:“本姓常,名卫重,独居海下山,早年家中富裕,有兄弟三人,皆死于战乱,双亲死于疟疾,曾娶妻,育二子,妻捐命于菜人市,长子被奸人骗其母捐市所得钱财,遂自缢;次子年幼,溺亡。”
洛河一顿,不由感叹:“是个可怜人。”
元安将温水递给她,接过她手中卷轴,“只是当时大多数人的一生罢了。他后来回了老家,做了点生意赚了钱,又将钱都扔进赌坊,所幸他运气不错,几乎将家产赢了回来,戒赌之后便一直在辜邬住着,平日里没什么朋友。”
洛河问:“海下山在哪?我们那天跟去的地方?”
元安颔首:“海下山在云中东面,高度只有云中的三分之一不到。他就住在山腰下,那条出山的路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地上的石子是踢上去确定位置所用。”
洛河愣了一下,默默将脸转过去,尴尬地摸了摸下巴。这下她该死,又好心办了坏事,只希望那老头不要因为路上没有石头迷路吧。
元安似乎看出洛河窘迫,语气含笑:“主上不必担心,这条路他已走了快十年了,况且那些石头本就会因各种气象原因滚动,他不会迷路的。”
“而且根据手中信息判断,他应该只是识物不清,而不是完全看不见。病症的原因尚不明确,可能是行军时留下的旧伤没有得到及时医治造成。”
她将脑袋凑近,低头去辨认纸张最底下密密麻麻的蚂蚁小字,那一段是关于常卫重买的东西的猜测,极有可能是某种宗教仪式用品,一是因为他年少时族中曾信仰翉笃教,二是有情报传言他总是在每月十五的前一天进行物品交易。
元安说:“那日我看见盒子里的是一件银器,但具体是什么东西还得潜入他家中才能知道。”
洛河:“可是我记得林姑姑也是在每月十五祭奠池头夫人,用的也是银器,有没有可能他们一起信的是血轮教?”
元安摇头,神情逐渐凝重:“血轮教害人不浅,奉行以杀人为乐,若真是如此倒是应该再查一下他附近是否有存放尸体的仓库,尽早除掉他。”
洛河将纸张翻过来,背面什么都没写,她又把读过的内容再浏览一遍确定没有遗漏的信息,宽慰说道:“我只是猜测,说不定他只是个和蔼可亲的盲人老头,等有了确凿证据再动手也不迟。你明日就去,记得顺便帮他把石子踢回路上。”
“至于那个女人,坊间流言是怎么说的?”
元安把纸张叠成平整的四方块,站起身走到蜡烛旁边,看着纸张在油中燃烧变黑,最终萎缩扭曲成一根黑色细脆的炭丝,就好像它变回了出生时草丝的模样。
元安说:“今年辜邬城中的新贵有三位,其中两位是女人,一位姓李,一位姓荀,都在主街购了大宅,两位都是靠售卖花灯起家,李氏在官府公账上能查到她缴纳的大笔税金,但荀氏,她所缴纳的税金额度远低于李氏,如果这样算,她根本不可能买得起大宅。”
“女子的信息通常不如男子记录的详细,九生堂能调用的也只有官府的资料,不过富贵总是惹人眼红,她们又是女子,安身立命本已不易,一点风雨便能将她们推到风口浪尖上。坊间关于她们二人了流言难堪入耳,没几句可靠的。”
元安从油灯旁走过来,端起火炉上的汤药斟到小碗中,碗面上的热气不断上浮,洛河看见了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我已经好了,不用吃药了。”她往床边挪了挪,试图转移话题,“那照这样说,荀氏最有可能是我们要找的人,两个丫鬟和她也脱不了关系,不如把竹玉当做切入口,我们屋中有她所有的文牒……我好了,我真的好了我不要吃药——”
洛河一遍摆手一遍后退,奈何床就这么大,她退无可退抵在身后的墙上,回想起即使在睡梦中也记忆深刻的味道,她甚至一直以为自己在喝巨苦巨酸巨臭的洗脚水,结果醒来还要体验现实版本,她还不如睡死在梦里。
元安俯身将汤碗放在床边柜子上,再抬头是却看见洛河面容凝固,神色不安,她停住后撤的动作,伸手指向窗外。
元安顺着她的指向回头,只见窗外的人影并没有离开,反而增加了不少,底下一排半圆脑袋的上面又堆了一层脑袋,如同金子塔一般颇有几分诡异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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