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卫重像是完成了生命中最后的任务,于逐渐消散的浓雾中,踽踽独行。
洛河看着他的背影好半天没缓过神来,她觉得自己五脏六腑像是被打了一拳,事情孰对孰错已经不重要了,在最诚挚的信仰前,生命成为检验一切的标准。
可他将一生献于翉笃,却碍于眼盲不知自己拜的神像早已被掉包,他心中所求的光明如莲花,破开血池中层层污秽,盛开在半瞎白目前的世间。
元安坐在她身边,长久地沉默着,直到常卫重的身影消失在路径上,他才侧头看向洛河。
元安:“他屋中的东西……”
洛河摇头,似是叹气:“留着吧,也是他晚生的一个念想。他早就将这些看作守护他的明女神的化身,他拜的不是池头,也不是明女神,他拜的是他心中的正义。”
“这些神授本没有意义,全是因为人的信念,才生出了对错善恶。林姑姑生的是恶念,就给这神授蒙上了灰色的阴影;常卫重生了善念,池头夫人也能幻化明女神像。”
“如果说世间万物是由神构造的,那神本身便是由人构造的。我们长久地跪在神龛外,却忘记了铸造神龛的木材,涂画神龛的色彩,无一例外取自我们双手,而它成为神,则是从我们跪下的那一刻,这个木质的死物,才有了呼吸。”
洛河迎着猎猎山崖风起身,被吹鼓的红色斗篷下露出尖俏的下巴,她低头,明亮浅棕的瞳孔盯着元安衣物上繁琐的羽状空生标记。
“我以前是从来不相信这些神啊,鬼啊,但我现在信了,不是因为有什么怪力乱神之力,而是因为神的后面是人心。”
“人心能变万物。”
她的话还没落地,就被山谷风带走,只言片语飘散空中,和残花落叶一起,葬在无所归处。
元安跟着起身,拉起她背后兜帽,遮住她一半面容。
他揽住她的肩,避开从山谷吹出的寒风,眼神忽明忽暗:“但人心也会化作利刃,刺向曾经跪对的神龛。”
“人创造神,是因为人需要神。如果有一天,他们不需要了,就会将神龛打碎,神授烧毁,当曾经的虔诚变成烙印和罪过,对其的怨恨述之于口仍无法宽恕,恨不得吃祂的肉喝,祂的血,将神千刀万剐难解心头之恨。”
洛河抬头,从帽檐的缝隙中瞥他,她明亮的眼睛里反射出日光,她想到前世自己眼瞎瘸腿的最终下场,不安地问:“所以,“我”前世就是被人心利刃所伤,变成那副模样吗?”
元安捏住她的手,握在手心揉了揉,算作默认,他不说,洛河也不想多问,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更重要的是眼前未解决之事。
元安问:“回家?”
洛河:“等等。”
常卫重一事算是搞清楚了,但它还留下了一个最大的问题。
——到底是谁在兜售池头夫人的神授,试图通过相似的外形,以血轮换翉笃,混淆那些不明事理的人?
洛河从山崖向下望去,看鳞次栉比的家宅中,最豪华气派的一座、
——大富贵宅。
只是这外头气派,里头气派,名字也气派的“大富贵宅”,里面的人此时却不太气派。
“小姐在哪?!小姐又不见了!”
随着白承瑾的贴身丫鬟花泉在屋中发出的尖锐爆鸣,整个富贵宅的人都沸腾起来,从各个房间里钻出人来,蚂蚁一样开始四处乱窜。
“小姐……奴婢上午才看见小姐,又跑到哪里去了?”
“你还说上午,我前脚才看见小姐在庖房偷吃,后脚就不见了,你快带人去东墙那边看看。”
“东墙常春已经去了,可不能再让夫人知道小姐偷跑了,上次让夫人在外面把小姐抓回来,赏了值班的人好几板子……”
“那我们去后门盯着,小姐丢了还能瞒一阵,指不定一会就回来了,若是让她再和夫人撞上可就不好了。”
而此时此刻,真正的罪魁祸首正趴在宅子南边角落的狗洞前,她小巧的身段完美隐藏在矮密的树丛中,只要不说话,没人能发现她在这里。
那群丫鬟们实在是高估白承瑾的胆子了,就算她再长高三尺,就算让她变成男人,她都不一定敢一个人走出这条街,不,走出这座房子。
回想起那天被自己老母捉个正着的尴尬,白承瑾拨了拨眼前的杂草,遮住大半视野。那天也是这样,她趴在地上,本来是一片阳光祥和岁月静好的景象,只不过她眼睛贱,非要往上看,好巧不好,就正好和荀娘对了个正眼。
结果就是她想看的东西没看着,还被禁足了两日,禁的还是去庖房的足……
白承瑾瘪了瘪嘴,安慰地揉了揉自己饱受“折磨”的肚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巷尾的路口。
从这里可以看见一小块主路上的光景。
而这条主路,正是每日女学的书生上下学的必经之路。
五,四,三,二……
今日像是比寻常晚了一点,难道是夫子留了太多课业?白承瑾还没细想,就听见欢声笑语从巷尾处传来,花季的小娘子们下课,相携着蝴蝶般三三两两从书院中走出来。
打头的女子一身鹅黄衣裙,背后的书篓随着她轻盈的脚步颠动,紧跟着的两个像是在玩划拳,将小脑袋搓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着话,然后有背功课的,发呆出神的,替石子的……彩蝶从她们头顶略过,她们的衣裙被日光镀上一层金色。
白承瑾满脸泥灰地看着她们一闪而过出现,再很快消失在墙后,满是灰尘的角落,阴暗的窄道中,唯有这样一个方块大小的幕布,透露着明黄的天光。
白承瑾将下巴磕在石子地上,眼中是满到溢出的艳羡,只是撑着头,趴在这里,畅想一会,便几乎是她一整天的希望。
“小……”
“嘘!别说话,你去后门跟常春一起盯着夫人,我在这陪着小姐。”
花泉手疾眼快地捂住另一个婢女的嘴,两人同时发现了趴在矮草角落里的白承瑾,顿时松了一口气。
只要小姐没跑到外面去就好,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小姐独自出门,只要在屋里就随便她做什么,她们这些做下人的看紧点便好。
花泉心里这样想着,退到树桩后面的暗处盯着白承瑾。
直到最后一个姑娘从巷尾离开,白承瑾还呆呆地看着那个方向,太阳渐渐下山,天窗上也蒙上落幕的黑色,明与暗的交界处,几颗星子首先探出头来。
白承瑾这时才慢慢起身,她的反应力一向很慢,等她发觉自己在这里待了太久的时候,整个天都已黑了。
她感觉不太对,怎么这么久了也没人来寻她,放在平时宅中早就开始大呼小叫,不出半个钟头就会将她从各个墙头,门缝,树上扒拉下来,放置回闺房中。
白承瑾心里打着鼓回头,正好花泉从树桩后面探出头来,两人的神情都还保留在前一秒,一个是疑惑,一个是担忧。当目光碰撞时,花泉立马缩回了树桩后,白承瑾也尴尬地低头看着狗洞。
花泉:……
白承瑾:……
花泉:小姐到底在干什么。
白承瑾:她为什么不直接揭穿我。
除了自家小姐钻狗洞,令大富贵宅的其他人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都这个点了夫人荀娘都还没有回来。
事实上荀娘今日很早便起床梳妆打扮,换了几十套衣裳首饰,还费了心思挑选了搭配衣服的配饰,目的就是为了今日午后,一场由庄大夫人举办的赏花宴。
庄大夫人是巡抚大人的正室,向来这些官家夫人从来瞧不起商人商妇,举办宴会时也从不会下放请帖给经商之家,据说就连当朝李相,都曾因为祖上有人下海从商而被上谏弹劾。
所以她们向来都是官家人玩官家的,商妇们玩自己的,明面上井水不犯河水,但事实上商妇们总还是对官家有几分羡慕,虽然知道自己一辈子都进不了这个圈子,却总想着能沾点光,于是乎,除了模仿官家夫人们举办宴席的习惯,还会对她们流行的色调风格进行追捧。
不过,奇哉怪哉,这次的赏花宴,庄大夫人不知抽了什么风,竟然将这辜邬城中有名的商妇都请了个遍,而荀娘身为其中的翘楚,自然免不了收到着金绢的请帖。
庄夫人的闲院,临湖而建,正是观景避暑的好去处。院里由数百奴仆日夜打点,种植奇花异草,又有引水曲水流觞,四面风水观相,耗费尽千金。
她寻了个僻静的地坐下,头顶垂下来的藤萝花草落在她的眉前,一身浅碧湖水的衣裙搭上绛紫大衣,黑曜石皮链勒出腰身,只用一根镶了玉的檀木枝绾住发髻,比那些轻纱珠宝翩然欲仙的其他人多了几分沉稳。
荀娘环顾四周,想找几个人打招呼,却都差点没认出来。
锦衣铺的大当家,身上跟孔雀开屏似的挂满了各种样式复杂的织锦绸缎,更别提最近因得了贵妃青眼而平步青云的“张家银饰”,张夫人恨不得将自家的新款都戴在身上,连丫鬟的首饰也都换成了最时新的款式,活脱脱把这次宴席当成了自家秀场。
受邀前来的却都是些熟悉面孔,荀娘有些失落,顿时觉得自己花费的时间像个笑话,不过想来也是,官夫人怎么会在乎这些她们商妇的脸面,能得机会前来已是极大荣幸。
荀娘捏着竹扇将前因后果细细思量一番,心里有了考量,最后目光落在同样在紫藤花架下,坐在庄夫人旁几名穿着朴素的女人身上。
说她们穿着朴素倒不是真的朴素,只是相对于周围的花枝招展而言,她们身上的浅灰,竹青还有月白显得不那么起眼,但若是细瞧也能猜出这些布料的名贵,
庄夫人神情亲昵地拉着她们,几人耳贴耳地小声说着悄悄话。
“听说茶茶的文章在秦夫子那拿了甲等,这可了不得,得让我家那个好好拜读一下茶茶的作文可不是?”
“秦夫子的文章课是出奇的难,还要每月考核,周周测试,我家那个哭了两日不愿去女学,你们家茶茶能拿到甲等,是真的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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